萬佳歡

《小說稗類》簡體版責編曹凌志第一次見到張大春是在一個讀者活動中。當時,這位臺灣作家正在寫毛筆字。“比我原來的預想更溫和,說話眉飛色舞,一副把自己都陶醉了的樣子,別人也跟著津津有味。”曹凌志回憶。
這些讀者有了一個時髦的名字:“春卷”。
“春卷”們逐漸發現,張大春與他們慣常看到的內地作家們似乎有所不同:他熟悉古典文化,卻不酸腐;踏實創作,卻不木訥;才氣橫溢,卻不矯情。
其實,張大春諳熟西方文化,最早是臺灣現代派和先鋒派的領軍人物,而后來又熱愛閱讀不帶標點符號的古書。他在臺灣一家電臺做了十年的說書節目,從《江湖七俠傳》講到《水滸傳》,似乎是個沉浸于中國傳統文化的說書人,卻又將節目辟出一半時間用來點評時事。
他幫王家衛寫劇本、與周華健合作京劇、給潘越云寫歌詞、粘著崔健做貼身采訪,同時還不耽誤寫書——在內地出版的一些書封上,他已經被描述為“當代最優秀的華語小說家”。
“我們是因為自己的處境而寫歷史”
十多年前,以邊寫邊連載的節奏,張大春一口氣寫完了1100頁的小說《城邦暴力團》。
在這部書中,張大春把江湖、綠林、暗戰、俠義等武俠元素統統移至臺灣現實社會,它甚至曾被倪匡贊為“金庸之后最偉大的武俠小說”。
而另一方面,這部書試圖從江湖的視角來重新解讀中國一百年來的歷史,其中又套入民國史、漕幫史和個人冒險史,幾乎是一部“中國地下社會總史”。內地學者陳思和評價,《城邦暴力團》“以廟堂、江湖和現代知識分子的三種敘事穿插其間的一部漕幫史,造成了歷史的云遮霧障。”
最讓張大春開心的評價來自于一個在酒店門口碰到的讀者。那人對張大春說:“你的《城邦暴力團》太嚇人了,我每次經過街坊店鋪都懷疑后面是黑道的堂口。”
在寫這本書之前,張大春對相關題材內容感興趣已有一二十年,用他的話說,“每天把自己當文盲,翻來覆去地存取材料,沒有目的。(寫的時候)資料都在手邊。”
張大春的很多創作都與歷史有關。受到香港藝術節邀約,今年他與歌手周華健合作了京劇《水滸108》之《忠義堂》。這是張大春“水滸”系列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主題是關于投降派和造反派的兩種價值觀。
此外,在張大春參與創作的戲劇《當岳母刺字時媳婦是不贊成的》中,岳飛之所以會上戰場,其實是害怕面對母親和媳婦間緊張的婆媳關系。
“這樣的創作絕不是強調隨便編、拋開史實,”張大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的意思是,無論如何忠于史實,也不大可能真正返還歷史現場。史料里充滿了解釋信息,我們一般以為這就是真正的第一手材料。可越是全面理解這些說法不同的史實,也就越容易把錯誤或者是虛假的東西給挑出來。”
在創作歷史題材作品時,張大春似乎更像是一個“歷史真相發現者”的角色。他認為只有不斷掃掉史實上的塵埃或者霉斑才能看出它的本相——不過就算如此,這些本相也不見得就是真相。“簡單地說,我們是因為自己的處境而寫歷史。”張大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社會怎么發展,我就怎么評論”
《城邦暴力團》出版后,內地已經有過一個公司和幾位導演盯上了這部小說的影視改編。但張大春卻對此不抱任何希望。他認為,一個作品的形式在剛開始創作的時候,其實就已經確定了。“假若它能夠被拍成一部很好、很偉大的電影,那就證明我一開始的判斷是錯的,而如果拍成一部爛電影,我還看它干嗎?”張大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其實,張大春與戲劇、電影的距離一直很近。他寫過影評,曾在侯孝賢的電影《悲情都市》中出演過一個“只露出后腦勺”的龍套角色,最近還與王家衛合作創作了電影《一代宗師》的劇本。
去年,他完成了京劇《忠義堂》和由契訶夫的14篇小說匯集而成的音樂劇《歡樂時光——契訶夫傳奇》;今年又在“全民大劇團”監制王偉忠的邀請下,參與創作《當岳母刺字時媳婦是不贊成的》;此外還寫了部一半是京劇、一半巴洛克式歌劇的《康熙大帝與太陽王路易十四》。
在《小說稗類》的責編曹凌志看來,張大春屬于“鬼才”,每樣東西都能玩出花樣。
張大春每天寫三五千字,然后寫寫舊體詩,練練字,讀古書;抽空做書畫研究,寫專欄,創作戲劇。他“什么都不干也可以賺錢”,可還是每天出門兩小時,去電臺主持一檔做了十年的說書節目。
“他這些方面的才華讓大家都吃了一小驚,但對他來說這只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曹凌志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可能我們會覺得這是因為他是臺灣作家,但臺灣也很少出他這樣的人。”
張大春以寫舊體詩、練書法為樂。而在內地,作家賈平凹一早表示自己靠賣字賺錢,潤格不菲,連余秋雨的書法也早就成了藏家搶手貨。
這些雅好并沒有磨掉張大春的棱角。“就是因為有個麥克風在手上,我參與的社會議題可能會多一點。”張大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除了說書,他還在電臺節目里說說新聞,聊聊時事。這與大多數大陸作家只埋頭寫小說,盡量躲避當下時事又截然相反。
“大陸作家比較規矩。”張大春笑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但是莫言說的話恰恰相反:他會說,‘臺灣作家真可憐啊,每天還得跑出去拋頭露面。”
實際上,既能在書齋里踏實寫作,又不將自己隔絕于書房,對社會與現實保持關注,這已經成為張大春最吸引內地讀者的個人特點之一。
“社會參與”的過度與否沒有一個標準,但張大春有時候也會認為,“出門太多了自己心里知道。”
張大春有時候會對社會失望,因為“踏踏實實地做點老實活的人很少”。他認為自己絕對不是一個公共知識分子——這個詞現在對他而言是句“罵人的話”。
在他看來,公共知識分子是長期有進取態度、并以社會改造為目的。而自己對這個社會并沒有正面和準確的期待。寫專欄時,只能“社會怎么發展我就怎么看、怎么作評論”。
“我的讀者和鼎泰豐的顧客都已不在臺灣”
1988年3月,祖籍山東的張大春第一次回到大陸探親,“被溫情熏染了40多天”。
當時,北京正值初春。他看著楊樹從一片枯枝到發出了嫩芽,意識到季節分明的北京與臺灣的不同,想到詩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
“我感覺他是很喜歡內地的,”曹凌志說,“畢竟大陸很大,有各種各樣的人,他非常喜歡跟人交流。”現如今,張大春在內地的博客和微博關注度頗高,但他也會在里面看到一些“好笑”或沒有禮貌的留言。
張大春從20歲起就建立起了臺灣本土讀者群,但如今他卻調侃現狀是“我的讀者和鼎泰豐(著名臺灣小籠包專賣店)的顧客都已不在臺灣,不是去了美國就是來了大陸。”張大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臺灣對比較深刻的知識和趣味有一種整體淡漠。”
1988年,在親戚的推薦下,張大春的第一本簡體書《雍正的第一滴血》在多出版字帖的寶文堂書店出版,但這本書沒有給大陸讀者留下任何印象。2004年,他的《小說稗類》被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引進大陸,2008年后,世紀出版集團又接連出版了《聆聽父親》《認得幾個字》等書。
他算是來內地比較早的嚴肅文學作家——在他之前,大陸引進的臺灣文學類作家只有瓊瑤、三毛、席慕容、王文華和劉墉等人。
“先做張大春是一個經營策略。”《城邦暴力團》的策劃編輯劉志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考慮到了市場接受度、審批等因素。”
接下來,出版社對張大春的作品展開了一系列營銷活動,三本書讓他來了四五趟大陸,反響強烈。
隨后,白先勇、董橋、駱以軍、朱天文、朱天心、唐諾等臺灣作家的作品紛紛被介紹至大陸,引發了大陸閱讀臺灣的熱潮。
當然,“閱讀臺灣”的熱鬧景象也許是出于大家對彼岸的好奇。曹凌志認為,張大春的作品讓大陸讀者明白,“人還是應該多了解一些各種各樣的東西”。而對他自己來說,看張大春會發現“我們受到的框框套套的所謂書本教育其實是可以扔掉一些的”,他說,“原來還有那么多可能,我們以前只不過是被我們自己給弄死了。”
提名理由★
2011年,舊作《城邦暴力團》在中國大陸推出簡體版,張大春三次來到內地。讀者見面會、講座、對話中,追捧者眾。他以自己的寫作和生活經歷向公眾展示了一種有趣的、多樣化的、有尊嚴的生活方式,讓人們看到一個作家多面的維度。
簡介:臺灣作家,并同時身兼評論家、教師、電臺主持人、編劇等多重社會身份。好故事、會寫書、擅書法、愛賦詩,被稱為“頑童”。以其豐富多樣的文學創作和“怪異”而獨特的小說理念受到當代華語文學界矚目。
言論:
“簡單地說,我們是因為自己的處境而寫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