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敏

2011年4月,俄國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爾仁尼琴的小說《紅輪》中文版第2卷,繼去年的第1卷后問世。
《紅輪》共20卷,每卷2至4部,每部40至70萬字,是世界文學史上篇幅最宏大的一部小說。歷史學者秦暉說:“如果說《古拉格群島》是對斯大林極權現實的深刻揭露,那么《紅輪》則是對這樣一種體制何以能夠在俄羅斯土地上產生的歷史反思。”
索爾仁尼琴1937年開始構思這部小說,1965年完成第一卷,在他去世前一年的2007年,這部小說才最后完稿。
小說中文版的遭遇同樣令人唏噓:1998年,時代文藝出版社買下版權,直到2010年,第1卷才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和北京時代華語圖書公司合作出版。
10余年間,9位譯者中兩位因病去世,當年點燈熬油的“年輕”譯者已退休賦閑;原編輯安春海曾攜《紅輪》前三卷書稿,與多家出版社商談無果。他自稱“懷抱和氏璧”,而10年不遇。
1996年,長春
1996年,時代文藝出版社外國文學編輯室主任安春海,在策劃一套宏偉的“巨匠叢書”。有意思的是,當他將索爾仁尼琴的《紅輪》納入這套叢書時,這部鴻篇巨制還未完成。
1970年,索爾仁尼琴因為“在追求俄羅斯文學不可或缺的傳統時所具有的道義力量”,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74年,因《古拉格群島》等著作在西方公開出版,他被以“叛國者”的罪名驅逐出境,直到1980年代末,才被祖國恢復名譽,1994年得以攜家人回國定居。
《紅輪》的大部分寫作是在他流亡海外的20年里進行的。
安春海通過中華版權代理總公司,找到索氏的代理人,拿到了《紅輪》作品的優先授權。隨后,跟俄國文學資深翻譯家、時任東北師范大學外文系主任的何茂正簽訂了頭三卷的翻譯合同。
1998年,何茂正迅速組建了翻譯團隊,包括東北師大的朱寶宸、張達民、武學善、胡真真和李萬春,吉林大學的林全勝、夏廣智和李青,共9人。
“翻譯是二度創作。要對《紅輪》這樣獨特的作品進行再創作,其難度之大,簡直難以想象。”何茂正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紅輪》共涉及幾百個歷史人物。這些人物均冠以真實姓名,力圖還原“全部準確具體細節”。比如為寫俄帝國陸海軍部長古奇科夫,作者除了利用全部公開資料,還利用了未發表的信件和家族成員的證言和口述。
翻譯時,需要查閱大量的背景資料。“而且它不是按事情發展的邏輯,跳躍非常多,不是常見的寫作手法。一開始真的是在啃,硬啃,后來就慢慢有樂趣了。”胡真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翻譯了第一卷第一部的后半部分,和第三卷的第三部,共60萬字。
因為白天要上班,她只能在晚上干活。除了吃飯、睡覺,其他時間都在翻譯。一個人在家會心慌,她習慣開著電視做翻譯。“好看就看兩眼,不好看就讓它開著。每晚大概得到1點左右。”胡真真說。這種狀態持續了兩三年。
剛開始翻譯時,胡真真還不會使用電腦,都是手寫。“稿紙大概都有這么厚一摞。”胡真真拿手比劃著,大概有25公分。之后,再將幾十萬字一個個敲進電腦。
何茂正負責統稿。僅僅統一人名,就耗費了他大量時間。“以一個人的名字來說,俄羅斯人有時稱呼名,有時稱呼姓,有時稱呼名和姓,有時稱呼全名,還有小名、尊稱、卑稱。”何茂正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果譯成不同的漢字發表,讀者會以為是些不同的人。在這方面,統稿時一點也馬虎不得。”
何茂正花了近兩年時間,才完成統稿。2001年,頭三卷的翻譯終于基本完成。
其時,責編安春海已調離了時代文藝出版社,《紅輪》的出版陷入僵局。
安春海原本對《紅輪》的出版寄予厚望,甚至策劃好了讓普京為中文版寫序言,“因為能找到和普京私人關系很好的人”。但這一切都中止了。
安春海仍然覺得這是一部偉大的著作,幾年內,與清華大學出版社、河北教育出版社等五六家出版社談過《紅輪》的出版,都未能談成。
每一次有關出版的消息傳來,譯者們都爭相轉告,興奮不已,但希望一次次落空。“后來真絕望了,等了快10年了。”胡真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武學善生過一次病,病愈后,不太會說話了,但俄文說得呱呱的,經常唱俄文歌曲,好像把中文給忘了。”
在等待中,譯者武學善和夏廣智相繼離世。
2009年,南京
一次,江蘇文藝出版社編輯部主任黃孝陽和學者秦暉聊天,秦暉向他推薦了索爾仁尼琴的《紅輪》,稱此書是百年來世界文壇最重要的巨著之一。9月29日,他收到秦暉的郵件,得知《紅輪》前三卷已經翻譯完成,翻譯統籌是東北師大的何茂正。
次日,他便與何茂正取得聯系,又通過何茂正,聯系上了安春海,拿到了稿件。
在黃孝陽看來,沒有任何一部俄國小說,比《紅輪》更深入到了曾經的蘇俄帝國的黑暗世界中,但很奇怪,《紅輪》的文學性常被人忽視。
“復雜性是文學的最高追求。系統內充滿大量元素,非線性地相互作用著,猶如被風吹動的千萬樹葉,每片樹葉或許并不知道樹與自身的名字,但卻共同構成了這株樹的形象。在我看來,《紅輪》就是這種寫法的典范之一。”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黃孝陽提出了《紅輪》中文版的出版計劃。一周內,江蘇文藝出版社為此開了兩次會,但“基本上都是質疑和批判”。
在寫給社長黃小初的郵件里,黃孝陽針對政治敏感和經濟效益兩大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政治方面,有《古拉格群島》中文版在前,所以《紅輪》的壓力應該不大;關鍵是經濟方面,是否能夠實現盈虧平衡,乃至盈利?
他寫道:“《魯迅全集》賣給誰,這本書的目標讀者群基本就在哪。它是賣給知識分子的書。如何有效地找到他們,并實現銷售?”
黃孝陽建議,向圖書館發征訂信函,開展圖書館的直銷工作。他查了數據,除去高職院校、中學、企業圖書館、監獄圖書館等,全國共有2698家公共圖書館。他甚至表示,如果發行部門不愿意辦此事,他可以來辦。
社長黃小初看了《紅輪》譯稿,最后拍板:賠本也出。
2009,北京
為了爭取盈利,江蘇文藝出版社希望借助民營出版公司的營銷能力,選擇了跟北京的時代華語圖書公司合作。他們看中了時代華語在渠道尤其是“館配”(圖書館直銷)上的能力;而時代華語剛從做黨建圖書轉型為大眾出版,對《紅輪》也表現出強烈的興趣。雙方一拍即合。
三個月后,當《紅輪》第一卷100萬字的一審稿編輯加工完時,時代華語圖書公司策劃人、《紅輪》責編之一姚常偉已用廢了整整6支紅筆。他在編輯后記里如此形容自己的閱讀體驗:“我仿佛是一個驚慌的探險者,每走一步,就要停下腳步回想一下剛才走過的那段道路是否還完整存在,是否會出現坍塌的可能。然后,抬起頭,繼續在歷史的塵埃中蹣跚而行,直到那個看不見出口的隧道出現微弱的光芒,我才松了一口氣。”
2010年6月,《紅輪》第一卷出版。年底,獲南方閱讀盛典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和深圳讀書節年度“十大好書”獎。銷量持續遞增,加印了一次,實現了盈利。
“我當時想,哪怕只賣3000套都是好的。就算虧一點,也值。5000套就盈虧平衡了。”黃孝陽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2011年,江蘇文藝出版社和時代華語圖書公司又一起運作了《紅輪》中文版第二卷的出版。盡管在送江蘇省出版局和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審查時,他們充滿擔憂,但春節過后,出版局就下文:《紅輪》第二卷審查通過,可以出版。這簡直是春天般的好消息。
第2卷出版后,時代華語在萬圣書園組織了一次研討會,學者止庵等人出席。
姚常偉給止庵寄書時,老人非常高興,再三強調:四個角用牛皮紙包好,千萬不要把角給折了。
《紅輪》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爾仁尼琴最后的、也是他一生最珍視的作品。《紅輪》中文版出版團隊,這一群有歷史責任感的出版人、譯者,歷時10多年,苦心孤詣,堅持不懈,終于使這部巨著得以跟中國讀者見面。
《紅輪》中文版出版團隊,從時代文藝出版社的前編輯和策劃人安春海、9位譯者,到最后接手的江蘇文藝出版社與北京時代華語圖書公司,是一支涵蓋老、中、青三代的龐大隊伍,也是一支再也無法聚齊的隊伍,因為其中兩位譯者已經去世。
“《魯迅全集》賣給誰,這本書的目標讀者群基本就在哪。它是賣給知識分子的書。”——《紅輪》責編之一黃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