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克大學的四季

黃思源

大學里的第一個季節不是春季，是夏季。

我正式到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的杜克大學報到的時候，學校里正放暑假。行政辦公室在兩層樓的老房子里，遮天蔽日的大樹覆蓋著空無一人的回廊，樹上有蟬鳴，有一種夏日午后響亮的安靜，讓人仿佛聽得到美國南部才有的口琴聲。

校園中心是一個大草坪，草坪邊綠樹成蔭，周圍一圈城堡，包括標志性的尖頂大教堂，非常像童話里白雪公主和王子“live happily ever after”的家。即使新建的教學樓，無論內部多現代新潮，外表也要做舊成古堡的式樣。這其實在美國東部名校里并不少見，但是對我來說，在城堡里念書還是第一次。

雖然博士生從來沒有假期，天天都要泡在實驗室和辦公室里做實驗寫論文，但是暑假閑散的氣息是擋不住的。夏天的足球場綠草如茵，黃昏時落日熔金，巨大的夕陽勾勒出球場邊大樹婆娑的身影，沒有風也能起舞，女生難免想起《亂世佳人》。男生沒有那么文藝，也會聊發少年狂，脫掉上衣下球場去跑個滿身臭汗，然后到游泳池游個來回。天黑時，無論男女都愿意相約找個老酒館喝幾瓶冰啤酒，罵幾句沒人性的老板，發誓明天一定要好好寫論文，如此一天復一天，美好的暑假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開學后，學校一下子喧鬧起來，新生入校，老生返校。上完課回來，常常已經天黑了，大教堂聳立在藍黑色的天幕下，尖頂上的燈光把四周照得一片通明。如果有月亮就更好了，無論是冰盤一樣的圓月，還是銀鉤一樣的新月，只要有月亮，童話里的神秘浪漫氣氛就出來了。

有一晚和一個女孩子同車，到站后，有個男孩子走過來和她打招呼。女孩子說，我以為你已經走了，男孩子憨憨地說，沒有呢，我一直在這兒等你。光看眼神，就知道他鐘情于她。離開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銀色的月光下，他們一前一后在草坪上慢慢走，之間隔著小半步的距離。忍不住想，不知道是不是單相思。即使這單相思現在沒有落空，過后也不知道誰會辜負誰，這樣的一往情深，又能持續多久。可是在這樣一個浪漫溫暖的仲夏夜，將來如何，都無須掛懷了。這么美好的癡戀，不管在哪個國家，都只能在校園里才能看到吧。

過了第一個期中考試，秋天就來了。在杜克，秋天的到來是不容錯過的。從第一片樹葉落在草地上起，金風颯颯吹來，天空清爽明亮，一望無際地藍著，透著夏天里沒有的涼意，路上的行人或許還是短褲球鞋，可是上身多了一件運動外套。連夜的秋雨下過，雛菊盛開。這時連最沒有浪漫神經的人也可以確認，北卡羅來納最美最好的季節來了。

校園正中有個花園，天氣好的時候，很多學生都愿意到花園散步，尤其是秋天，走著走著，不經意就能聞到桂花香穿林渡水地飄來。立刻想到母校南京大學，逸夫樓附近的幾棵桂花樹，這個時候也該開花了吧，而南京的街頭，想必充滿了糖炒板栗的甜香，秋天，就是這么好。

杜克有秋假，很多人趁這個時候開車去外地看紅葉。其實不必舍近求遠，因為杜克的秋色本身就很好。樹葉開始變顏色的時候，明明是綠樹叢中，拐角處突然冒出一枝紅黃的樹梢來，明艷極了。有一棵楓樹，所有葉子似乎一夜之間齊齊整整地變紅了，藍天下仿佛頂了一樹的火球，安靜地燃燒。杜克大教堂四周的銀杏樹，則是滿頭小鈴鐺一樣的黃色葉子。明亮的陽光照著，一樹一樹金紅金黃，竟似半透明，美艷不可方物。路上鋪滿了落葉，踩在腳下嚓嚓地脆響。

秋天雖然好，可是太短了。秋雨綿綿地下，一直到明明是細細的水珠，卻像冰一樣冷，冬天就正式來報到了。不下雨的時候，常常也是滿天雨云，吸飽了水，將墜未墜的樣子。天氣一冷，學校的景致也不怎么好看了。樹葉掉光后，大教堂周圍只剩下蕭索，教堂高高聳立在鉛灰色的天空里，顯得很肅穆，讓人沒有流連的心情。好在杜克花園還有臘梅，至少我想當然地認為是臘梅，淡淡的綠色，毫不起眼，淺得幾乎透明，分不清是花萼還是花瓣，可是香味好聞得無法形容。

寒假一到，本國的學生紛紛回家過節，校園里比任何時候都寂寞。還好還有圣誕節。電臺里不知疲倦地放各種圣誕歌曲，紅紅綠綠的圣誕節彩燈掛出來，陰冷寂寞的冬天也變得色彩明麗起來。杜克的國際學生辦公室格外體貼，圣誕前會請無家可歸的留學生們看電影。來自世界各地的超齡學生們（國際學生很多都是博士生）正在無所事事之際，拿到票就欣然結伴前往。我記得那天我的車上有3個人，我的同屋、在文學院讀博士的德國女孩有一副好嗓子，跟著電臺里的圣誕歌唱了一路，我們不知道歌詞，樂呵呵地跟她亂唱一氣。看什么電影已經無所謂了，反正“賀歲”電影不會有多難看，也不會真有多好看。從電影院出來，外面漆黑一片，大家在又冷又濕的空氣里凍得哈手跺腳，可是都快樂得像過年的孩子。

冬去春來，籃球季又來了。作為喬丹的家鄉，籃球幾乎就是北卡的標志，而北卡最重要的兩所大學，杜克和UNC（北卡州立大學），都是籃球名校。這兩個相距不到10 英里的學校，關系很像老夫妻，誰也離不開誰，但是又常常看不慣對方。到了籃球季，兩個學校間這種半開玩笑的對立氣氛，就白熱化起來，當真是“東風吹，戰鼓擂，看看球場上誰怕誰”。

有一次我正好在雙方的一場球賽當中跑到UNC去上課。上這門課的老師，是狂熱的UNC粉絲，雖然課上得跟以前一樣認真，可是一到課間，就會狂奔到茶水間，守在電視面前，課上只要稍微有空，譬如讓我們小組討論，他就會沖出去看比分。待到大局已定，他看完比分回來，向我展示出勝利的微笑，得意地說：“你們今年真是不給力，我們贏定了。”我很沒有立場地想，輸了就輸了吧。

其實，宅在屋里看籃球賽未免辜負春光，杜克的春天是很美的。灰色的杜克大教堂背后，老樹發新芽，成百條翠綠的樹枝奮力向藍天伸展，這種新舊交融的畫面，在春天，格外能打動人。杜克花園里，郁金香盛開。我一直都不喜歡郁金香，嫌它們太像塑料花，可是這么多顏色品種集中在一起，還是蔚為奇觀。最好看的是各種花樹。我尤其喜歡櫻花，半透明的淺粉色，配著池塘里的春水融融，怎么賞都賞不夠，很容易讓人想起南京母校，老圖書館背后那片櫻花林。

繁花開過，忽而今夏，大學里也迎來了畢業季。看著穿著畢業服滿面興奮的本科孩子們，老博士未免暗自惆悵，什么時候輪到我。細想又覺得可笑，能夠在校園美麗的四季里穿行，有什么值得著急的呢？

小貼士

注意事項：

北卡羅來納州多樹林，高速公路上開車需小心駕駛，警惕小動物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