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870頁。對于一部長篇小說來講,在這個時代足以用來考驗讀者的勇氣。當然,500多頁的《史蒂夫.喬布斯傳》同樣很厚。但是后者是成功者的傳記,是潛藏著成功學寶藏的教材;而這本870頁的《2666》是奇怪的、無用的、失敗者的小說。
暴力迷宮
作為智利天才小說家羅伯托.波拉尼奧的最后一部作品,《2666》在2004年出版。此時,作者已經去世一年。
《2666》極具雄心。它統合了五個主題相去甚遠的故事,而中心謎題卻是三百余位墨西哥勞苦婦女在圣特雷莎被連續殘殺的血案。
書名是個無解的謎語——全書不曾有一處提及“2666”,盡管在波拉尼奧此前另外兩部小說《護身符》和《荒野偵探》中,它曾作為一個漫不經心的年份出現,但專家們多認為書名故弄玄虛。
《2666》有著復雜的結構、亦真亦偽的情節和不斷反復的敘述。讀者逐漸被引向一個充滿暴力和死亡的后現代世界圖景。第一部分《評論家們》以四個年輕的德語文學專家為主人公,他們分別來自法國、西班牙、意大利和英國的四所大學,皆以研究遁世多年的德國大作家本諾.馮.阿琴波爾迪為業。意大利學者身有殘疾,而法國和西班牙的兩位教授同時愛上了英國女學者,并在同一段時間內和她上了床……
如果將波拉尼奧的小說視為一組交響樂,友誼、性愛、羞恥就是交替進行的主題,學術問題像永不停息的背景音樂,而貌似枝節的人物不斷出場,推動繁密而奢華的音符滾滾向前。暴力的影子漸漸顯露:一個畫家切下了自己的右手;某晚,法國教授和西班牙教授在倫敦街頭極其殘忍地痛毆了一個可憐的巴基斯坦出租車司機。而忽然出現了阿琴波爾迪在墨西哥現身的消息,法、西、英三學者旋即飛往遙遠的圣特雷莎,一個夢境般的荒城,暴力逐漸引領了一切。
7年前,首發的《2666》西語版厚達1100頁,但仍然迅速贏得了西班牙語世界的廣泛贊揚。2008年11月,900頁的英譯本上市,引發了文壇內外的極大轟動,隨即入選《紐約時報書評》的年度十佳圖書,被《時代》周刊評為當年最佳小說,并罕見地以遺著和外語譯作的身份,獲得了美國全國書評人協會頒發的最佳小說獎。就連《花花公子》雜志也給了它四只小兔的好評。
《紐約書評》寫道,這是“波拉尼奧的杰作……難免令人震驚,卻是關于淫褻和暴力的絕妙上品”,《泰晤士報文學增刊》則稱之為“令人激動至極的文學迷宮”。
從此開始,波拉尼奧的一切似乎都成為神話。他的身世、惡習、傳聞乃至死亡,都變得撲朔迷離,與他那些意象繁復的作品一起成為一個時代的標簽。
波拉尼奧神話
鏡頭里的波拉尼奧永遠穿著黑色皮衣,嘴里叼著香煙。他戴著眼鏡、眼神憂郁、頂著一頭亂發。那樣子似乎就注定是那種死后成為大師,生前籍籍無名的類型。媒體的描述中,他也大致如此。
1953年4月,羅伯托.波拉尼奧.阿瓦洛斯生于智利圣地亞哥,1968年遷居墨西哥城。1973年,19歲的波拉尼奧自詡為托派分子,受格瓦拉的摩托車日記影響,坐大巴車一路向南,返回智利鬧革命,扶助薩爾瓦多.阿連德危在旦夕的社會主義政府。未幾,皮諾切特將軍發動政變,阿連德總統慘死,波拉尼奧被捕并下獄八天。獄警中有兩人恰為其高中同學,遂將其救出。
1977年,波拉尼奧遠走歐洲。在巴塞羅那附近海岸打零工,有時洗盤子,有時在酒店聽差,也曾在露營地當守夜人,或拾撿廢品維生。40歲之前,他的生活就這樣度過,糾結著革命的浪漫和現實的殘酷。但是40歲之后,他突然成為了作家。1993年,得知自己身染重病后,波拉尼奧加倍努力,在生命的最后十年寫出了數百萬字的小說。
關于他的疾病,有傳言是來自于當年與人共用吸毒針頭時感染的丙肝。雖然已在醫院輪候肝移植的名單上排到了前列,但他終究未能撐到救命的那一天。2003年7月15日,波拉尼奧因肝功能衰竭死于西班牙,年僅50歲。
這就是媒體描繪中的波拉尼奧:一個通過吸毒和濫交獲得靈感的文學青年,一個浪跡天涯、一貧如洗的拉美版凱魯亞克,一個信奉社會主義的政治叛逆。
然而,這并不完全是真的。
多個生前好友已經出面證實,皮諾切特政變時,波拉尼奧根本就不在智利,更不曾被捕。他的遺孀卡洛麗娜.洛佩斯則堅決否認亡夫深陷毒癮的說法。
吸毒一說或許出自波拉尼奧2000年應西班牙《世界報》征文所寫的隨筆《海灘》,開頭是這樣的:“我放棄了海洛因,回到自己的城市,開始在醫院里接受美沙酮治療……”從波拉尼奧對個人身世的態度和他一貫的行文風格來看,這篇隨筆存在著很大的虛構可能。
紐約城市大學教授薩拉.波拉克曾寫有論文分析“波拉尼奧神話”的構建過程,指出其背后不僅有出版商的市場操作,亦反映出拉美文學和文化的面貌已被美國人加以重構,并向大眾推銷。文中寫道:“波拉尼奧的創作才華、引人注目的生平、皮諾切特政變期間的個人經歷、他某些作品被貼上的南美獨裁主題小說的標簽、2003年7月15日他50歲時的肝衰早亡,皆有助于‘制造出易為美國接受和消費的作者形象。”
波拉克強調,不曾有美國記者道出如下事實:寫出《荒野偵探》及其大部分小說時的波拉尼奧,實乃稱職的愛家男人和優秀父親。然而,出現在讀者面前的波拉尼奧已經被傳奇化了,成了蘭博和垮掉一代的交集。大多數評論家亦罔顧事實,暗指他死于酗酒或吸毒,而他早亡的真正原因,乃胰腺炎未曾得到細心診療,終致肝臟受損。說到底,與那些酒毒纏身而過早離世的美國偶像們不同,波拉尼奧的死更像巴爾扎克或普魯斯特,都是由于毫無傳奇色彩的過度勞累。
文學圣賢的反動派
不管波拉尼奧神話的構建摻雜了多少可疑因素,有一點已經得到證明:當今,作家要想走向世界,最好經由美國。
十年前的J.K.羅琳是這樣,兩年前的斯蒂格.拉松同樣如此。不同的是,波拉尼奧小說的水平遠在《哈利.波特》和《龍文身女孩》之上。
但《2666》在中國的命運很難預測。870頁的小眾讀物、嚴肅文學,撞上了140個字的微博時代。更致命的是,這本書的閱讀旅程注定無法輕松愉悅。
“這是本很難、也非常悲傷的書,成年讀者很難按照老習慣,與作家的生平對照閱讀。”英文版《2666》的責任編輯洛林.斯特恩認為,“它就像一部知識分子的《哈利.波特》。”
問題在于,中國知識分子寧愿沉浸于各種主義的罵戰,而很難花時間去讀一部900頁的小說。那我們的小說家呢?對他們來說,波拉尼奧太難了。過去三十年來,他們可以山寨偉大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但是對波拉尼奧的技藝,他們無法模仿。中國作家對層次、結構和語言所知甚少,跳不出一時一地。舉個例子,中國作家中有誰敢像波拉尼奧那樣,在一本書里寫一寫七八個國家的人和六十年來兩塊大陸上的歷史?
《2666》中有位在墨西哥邊遠地區研究德語文學的智利教授,曾就知識子問題發表過意味深長的宏篇大論。“墨西哥知識分子與權力的聯系源遠流長。”他說,“政府養活知識分子,暗中注意著知識分子的動向。有這么一大群幾乎是廢物的作家,為政府可以做些事情。什么事情呢?驅邪!改變或者至少企圖影響墨西哥時代。管他有沒有麻子,先涂上一層脂粉再說罷了。”
對于中國讀者來說,波拉尼奧更像個攪局者和“反動派”。他對于那些拉美文學爆炸和魔幻現實主義的大師們嗤之以鼻。2002年,波拉尼奧致信友人、著名作家奧拉西奧.卡斯特利亞諾斯.莫亞,攻擊拉美文學不可侵犯的諸圣:“這腐臭的私人會所里結滿蛛網,由巴爾加斯.略薩、加西亞.馬爾克斯、富恩特斯,以及其他翼龍們所把持。”
無論如何,《2666》進入中國本身就是一個值得玩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