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2月3日是正月初一春節,美國在時差上比中國晚一天,這天美國廣播公司(ABC)電視的晚間新聞有一個報道,是奧巴馬總統在一年一度的全國禱告日早餐會上說自己的基督教信仰的。有許多傳言說奧巴馬根本不是基督徒,他解釋說,在過去的兩年中,他每天的禱告更深沉了,禱告的第一件事就是“幫助受苦掙扎的人們”,是基督教的社會正義價值促使他投身于公共政治。將信仰與積極行動結合,他說,這將繼續影響他的政治觀點和努力解決美國經濟問題的方式。
民眾對于政治人物談良心、道德和虔誠的宗教信仰,從來就是將信將疑。然而,這又是政治人物必須公開表白的,否則,對神不虔敬,沒有宗教感,在民眾眼里肯定會成為一個不可信任的家伙。“敬神”表現的是認可由神象征的普世正義,這和功利性質的“求神”是不同的。
正巧,有一則報道說,2月3日早上,共有6.6萬人在雍和宮進香祈福,整個雍和宮青煙彌漫。另有一則報道說,近百市民前往北京東岳廟,進子時香,祈福許愿。這些進香者看樣子都是去求神辦事的,至于神代表什么樣的道德秩序或精神價值,那就完全是在其次了。
人類敬神并不是自猶太-基督教開始,而“敬神”與“求神”一直是有區別的。2000多年前柏拉圖在《法律篇》中解釋人類敬神的意義:“在由某些凡人而不是神統治的城邦里,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中都會有不斷的邪惡和困苦——在家庭和城邦中都一樣。我們應該聽從自己內心與神相通的聲音,把這種由智性確認的神的聲音稱作為‘法。在那些法律被(人)支配并缺乏主權權威的地方,我看見,毀滅也就在眼前。但是,在那些法律管理統治者,而統治者服從法律的地方,我預見會有安全和神能給予城邦的一切好處。??對我們來說,神在最高意義上是萬物的尺度,遠遠勝過某些人所說的‘人是萬物的尺度。”
柏拉圖所說的“神”是小寫的god,不是今天基督教徒大寫的、單一的神“God”。基督教的神在柏拉圖那里是不存在的,在古希臘的文學、歷史和哲學中也不存在。在它們那里,“神”是一個全稱的普通名詞,不是一個特指名詞。這就像“人”是一個全稱名詞,不特指某一個人一樣。柏拉圖有時用復數稱神(hoi theoi),有時則用單數(ho theos),他也用“神的”,英語為divine。但是,如果要在古希臘尋找今天所說的“神”的痕跡,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對希臘和羅馬古典的“基督教寓言”(Christian allegory)閱讀方法,就是這樣產生的。柏拉圖“神”的觀念后來對基督教神學有相當大的影響,也是由此而生。
研究者們常常到《法律篇》(尤其是第十卷)和《蒂邁歐篇》(Timoeus)中去尋找對柏拉圖“宗教觀”的理解,但很難找到統一的、沒有矛盾的理解,這是因為古希臘的“宗教”與今天所說的宗教不是一回事。《蒂邁歐篇》是關于自然哲學的對話,柏拉圖借蒂邁歐之口論述了有關宇宙(包括人)的形成及其結構。《法律篇》討論的是法律制度,第十卷中的神學思想是《蒂邁歐篇》的繼續和發展,是從不法行為與不信神說到自然秩序的。柏拉圖認為,不法行為的第一條就是不信神,反對普遍崇拜的神圣東西。不信神的后果是肆意妄為,不信神的人認為,第一,神不存在;第二,即使有神,神也不關心人間俗事;第三,神很容易滿足,只要向他們作些祈禱便可以了。
柏拉圖談到的“神”和他為什么談到“神”是分不開的。在他看來,人通過“沉思”的理智活動,把握了“神明”,也就可以用它來作為一種正義和公正的模式,以此有效地組織城邦的正義法治和生活秩序。法的正義性來自它所效法的“神明”的正義性。
柏拉圖自己不止一次地說過,他關于“神”的說法不是一個絕對的真實描述,而只是一種“有可能的神話”。我非常同意這樣看待宗教,不信基督教的人因此不等于沒有宗教關懷和意識。在《法律篇》中,柏拉圖把宗教當作城邦生活的一種實際的需要,沒有宗教信仰,人不信神,城邦的好的生活秩序就不能得以維持。
因此,對于信神的人來說,敬神有三個原則:人必須信神,人并不只有物質需要,人在肉體之外還有靈魂,世界上的事并不全是偶然或者必然如此,事情的發生有合理和不合理的區分。人要相信,神愛護這個世界,神不是與人不相干的,人不可以“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神與人的生活世界是有聯系的——“舉頭三尺有神明”。人更要明白,神不會被人的獻祭或祈禱所收買,不要指望到廟里去拜拜,就能討好神。神是正義的,人可以成功地賄賂權力,但不可能用同樣的方法賄賂和改變神的正義。★
(作者為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