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杰
1937年9月,國民政府派遣胡適、錢端升、張忠紱三教授作為代表,前往美國開展民間外交。有一次,錢端升在紐約Macy百貨公司購買大衣,同時要求張忠紱換掉已經穿了14年的破舊大衣,理由是:“你這件大衣已經見不得人了!好意思再穿嗎?何況國體攸關?”
還有一次,錢端升、張忠紱約好去賓館附設的咖啡館吃廉價早餐。錢端升一進門就拖著張忠紱跑出來,說是“這地方再去不得了,國體攸關。你沒有看見吃早餐的人全是我們旅館的侍者和開電梯的嗎?”
陳夏紅的短文《“國體攸關”——從錢端升的口頭禪說起》,所解讀的是錢端升“樸素而又發自內心的愛國情懷”,筆者從中體會到的卻是錢端升根深蒂固的“存國家之天理,滅個體之人欲”的傳統儒學價值觀,或者說是以國為本而不是以人為本的前文明社會價值觀。
據胡頌平編《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記載,1954年3月,胡適在《自由中國》雜志的茶會上,特別引述一個公務員朋友的來信說,“中國士大夫階級中,??許多人受了費邊社會主義的影響,還有一部分人是拉斯基的學生。但是最重要的還是在政府任職的許多官吏,他們認為中國經濟的發展只有依賴政府,靠政府直接經營的工業礦業以及其他的企業。從前持這種主張最力的,莫過于翁文灝和錢昌照,他們所辦的資源委員會,在過去二十年之中,把持了中國的工業礦業,對于私有企業(大都是民國初年所創辦的私有企業)蠶食鯨吞,或則被其窒息而死。他們兩位(翁文灝、錢昌照)終于靠攏,反美而羨慕蘇俄,也許與他們的思想是有關系的。”
法國學者白吉爾在《中國資產階級的黃金時代(1911-1937)》一書中,更加翔實地論證了翁文灝、錢昌照等人負責主持的國家資源委員會,在抗戰救國的名義下,有意識地從納粹德國的國家社會主義,以及蘇聯的計劃經濟那里,學習引進的富國強兵、犧牲民眾利益的統治模式,不僅敗壞了以民間資本為主體的自由市場經濟,而且助長了官僚資本的貪贓枉法、巧取豪奪,最終導致喪失民意支持的國民黨政府敗退臺灣。
作為資源委員會的重要成員,錢端升與翁文灝、錢昌照一樣,是英國費邊社的著名政治學家拉斯基的忠實信徒。他1920至1924年在美國留學期間,就在《人的政治權利存在繼承嗎?》《言論自由》等相關論文中表示,盧梭、洛克等人主張的契約論人權學說,“實皆偏于個人主義的理想”。拉斯基等人的人格發展說,不僅承認國家對于個人的各種自由有不加侵犯與禁止侵犯的消極義務,并且對于人民在受教育和工作機會等方面,尚有積極的義務;“實較契約說為切實”。而在實際上,拉斯基所說的國家機器的積極義務,一旦超越正當的司法程序,以及公民個人合理合法的權利邊界,就會演變成為以國家或者集體的神圣名義,對于個體人權的肆意侵犯、對于私有財產的粗暴掠奪。1934年1月,錢端升在《東方雜志》31卷1號發表的《民主政治乎?集權國家乎?》一文中寫道:集權國家“開明專制”的主要理由,就是欲達到富國強兵的“工業化”目的,“國家非具有極權國家所具有的力量不可”。
1951年11月20日,已經從美國回到中國出任北京大學法學院院長的錢端升,“為了求自己的進步,為了改革高等教育,更為了對得起人民,對得起毛主席”,在《光明日報》發表《為改造自己更好地服務祖國而學習》,不僅承認自己“大大地錯了”,而且對已故北大校長蔡元培,連同流亡美國的老朋友胡適,以及他們所代表的學術自由、兼容并包的北大精神,實施了清算。
對于錢端升的這種政治表現,可以借用恩格斯《反杜林論》的經典話語加以解釋:“普魯士在1806年戰敗之后,廢除了依附關系,同時還取消了慈悲的領主們照顧貧、病和衰老的依附農的義務,當時農民曾向國王請愿,請求讓他們繼續處于受奴役的地位——否則在他們遭受不幸的時候誰來照顧他們呢???無論如何,我們必須認定,平等是有例外的。對于缺乏自我規定的意志來說,平等是無效的。”
恩格斯所說的“自我規定的意志”,就是甲、乙雙方以人為本、相互平等的契約意志和法律意志。基于這樣的契約意志和法律意志,主體個人與同為自然人的他人之間,以及與作為法人實體的企業、社團、黨派、政府、國家之間,首先是甲、乙雙方相互平等的契約關系和法律關系,而不是犧牲自己以奉獻于強勢國家、強勢政府以及某個強勢個人的“存國家之天理,滅個體之人欲”的道德關系。作為學貫中西的政治學家,錢端升連最低限度的“自我規定的意志”都不具備,他所追求的學術理想及政治理想,只能用“無效”兩個字來加以形容。★
(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