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藏書樓到現代圖書館
我還記得到這家專業圖書館報到的第一天,借閱大廳里,一位同事穿著藍大褂,帶著套袖,端著茶杯坐在借閱臺。等讀者填好借書單,他掃一眼書號,慢騰騰轉身到書庫取書。
那已是5年前的情景。我離開這家圖書館也有近一年的時間,不過可以肯定,這種狀況仍沒有改變。
圖書館的書庫有開架和閉架之分,我們館這種由館員去書庫代為取書的即為閉架。開架書庫則是允許讀者進入自由翻閱和借閱。開架書庫的好處不言自明,讀者可以在借閱前充分了解這本書的內容,是否值得借閱等等,還可以通過自由瀏覽,找到那些并不確切知道書名、但有他所需要信息的書籍。
現在高校圖書館基本上都是開架,而公共館還有相當數量的閉架書庫。因為圖書是按照分類號依次排列,閉架的原因就是要防止讀者亂翻亂擺,讓別人找不到。
高校館之所以能夠實現開架,很大原因是可以雇傭勤工儉學的學生來排架,即理順圖書順序,把圖書放回分類號對應的位置。而對于公共圖書館,既不愿意增加排架的工作量,也沒有學生工可以雇傭,干脆一閉了之。相對于在浩瀚的書海里沒有盡頭的排架,跑腿取書的工作量可小得多。
除了排架的工作量,保護藏書是另外一個常見的理由。現代圖書館雖始自西方,但中國的圖書館卻深受古代藏書樓的影響。最顯而易見的現象是,中國圖書館在做自我宣傳時,首先強調的不是接待多少讀者,而是有藏書多少萬冊,有多少“之最”。但如果這些浩如煙海的書沒有讀者,或只有很少的讀者,又有什么意義呢?
全國中小型公共圖書館聯合會會長、北京市西城區圖書館前館長郭斌說,直到1996年國際圖聯大會在北京召開,她才接觸到國際上先進的圖書館服務理念,大為震動。此后不久,西城區圖書館新館就增加了文化交流中心的功能。
圖書館由藏書樓向文化交流中心的轉變,是圖書館服務理念的深刻變革。
1949年以后的一段時間里,圖書館作為“為人民服務”的單位,不屬于“人民”的“地富反壞右”就不在服務之列。之后又把讀者分為三六九等,不同學歷、職稱的讀者借閱圖書的權限不同,或以維護社會治安為名不允許“三無”人員進圖書館。因此嚴格說來,都不算“公共”。
但開放程度如今已有很大進展,只是對部分閱覽室的使用還有限制。比如國家圖書館至今還規定,進入古籍館的普通古籍閱覽室,須為碩士以上研究生或中級以上職稱,要想在臺港澳文獻閱覽室查閱文獻,須同時持有注明查閱人姓名及查閱文獻內容的局級以上介紹信方可。
此外,很多大型圖書館有些分類號在公開的檢索系統里檢索不出來,只有內部檢索系統才能查到,這些都是禁書,老百姓都不知道。
但如果僅限普通瀏覽,現在一般的公共圖書館,除了進入特殊文獻書庫需要辦證交押金等手續,已經很少有限制。即便我曾工作的專業圖書館,行業外的讀者也可以辦證借閱。杭州圖書館館長褚樹青一句“我無權拒絕他們入內”雖然感動了很多國民,但這其實已是國內圖書館界普遍共識,只不過讀者對圖書館的印象還停留在過去的時代里而已。
圖書館員
常讓人詬病的是圖書館員的服務態度。
一周前,我到北京某區圖書館借書,一位女圖書館員不緊不慢地最小化開心農場頁面后,才調出借閱系統給我掃條碼。多數情況下,我沒有勇氣對這種“忙碌”的圖書館員問這問那。2004年第一次去參觀國家圖書館時,因為手持DV錄像被館員呵斥,還給我留下不小的心理陰影。
相對于律師、醫生等要求資格認證的行業,中國圖書館員的門檻不高。圖書館素有“后宮”之名。最常被安排到圖書館的有:領導夫人、教授夫人、博士夫人,以及他們的子弟,業內統稱為“三后一弟”,因此,圖書館員的男女比例也嚴重失調。
一位其他圖書館的朋友告訴我,他家鄉的市圖書館,很多館員是從歌舞團、評劇團之類單位調過來的。平時館里死氣沉沉,年終晚會表演節目時可一個比一個精彩。還有諸如老館員退休后“兒子接班”現象。
圖書館員收入不算高,但是有編制,吃財政飯,來這里工作都是圖個安穩,且工作壓力不大,在基層是很不錯的選擇。
我本科的專業是圖書館學。高考填報志愿時,班主任告訴我圖書館員在西方被稱為博學家,但我還是把它填作最后一個志愿,卻被錄取。我的大學同學們也不是被調劑就是拿它湊數的。
我的同學們絕大多數選擇去高校圖書館:工作環境好,讀者素質高,收入有保障,每年還有寒暑假,悠哉游哉。同屆的同學除了少數在深圳圖書館、首都圖書館幾個大的公共圖書館館,其他都在高校。像我這樣在行業系統內的專業圖書館比較少,地方的公共館基本沒人愿意去。
無論以此為專業是否情愿,四年大學讀下來也有些專業精神的熏陶。近幾年,圖書館學界一些學者、館長和年輕館員擁抱國外同行的先進理念,在網絡環境下展開了很多討論并提供創新服務,頗給圖書館行業帶來一股新氣象。但濟濟人才多集中在高校圖書館,公共圖書館仍然缺乏專業人才,有的連基本服務都成問題。
圖書的質與量
只要有書讀,館員的服務態度不盡人意也可忍受,但這一點似乎也不能滿足。
相對于書店的熱鬧場面,現在很多公共圖書館可謂門可羅雀。作為一個圖書館館員,我自己讀的書也都是從網上買,并不去圖書館看。除了書籍陳舊,新書里也難得翻到一本好書。
國際圖聯規定,公共圖書館人均藏書量應為1.5冊到2.5冊。而據《中國文化報》報道:2008年中國人均僅有圖書0.4冊,人均購書費只有0.7元。
一位同學的單位連續多年購書經費都是10萬元,但書價跟著CPI一路狂跑,為了保證藏書量,只能買便宜書。數量有了,質量就顧不得了。朋友自嘲說:買的不是盜版書就不錯了。
還有很多地方的圖書館是形象工程,建筑很漂亮,里面沒多少書。不只是公共館,有些高校館也如此,只在教育部評估時集中采購一批,這樣短時間集中大批量采購的圖書質量可想而知。
不過即使是形象工程,至少也給讀者提供了硬件環境。更現實的情況是,很多縣政府大樓蓋得極盡豪華,但老百姓并不知道他們的圖書館在哪里。
據國際圖聯規定:在城市主要居民區,步行3至4公里就應有一個較大的圖書館,每5萬人應擁有一所公共圖書館。而據《2010年中國統計年鑒》,截至2009年底,全國只有公共圖書館2833個,相當于約50萬人才能擁有一家公共圖書館,還有3368個縣沒有圖書館,有600 家圖書館常年不買新書,西部地區每步行30公里至100公里才能找到一個圖書館。
經費!經費!
“公共圖書館應當??多向上級行政主管部門匯報圖書館的問題和困難,以取得對圖書館事業的逐步重視和公共財政的支持。”這是一篇行業論文在闡述所遇到的財政困難,語氣頗為哀怨。
圖書館藏書的質與量均不堪,究其原因還是經費緊張。事實上,經費真正充裕的圖書館為數很少。據一位西北某大學的教授介紹,西北某省全省的公共圖書館購書經費每年只有幾十萬,給省館留下大半后,各市、區、縣圖書館每年只能分到幾千塊錢。
據《2008年中國統計年鑒》:2007年,全國公共圖書館圖書購置費為88685萬元,按13億人口計算,人均年增加藏書僅為0.018冊。
圖書館是事業機構,而且處于弱勢,申請財政預算時,往往搶不過其他單位。若作為圖書館掌門人的館長能力強些,就能多爭取些經費,狀況也就好過點。
然而,許多公共圖書館的館長只是短暫任職,將這個位置作為升職的過渡,對圖書館的長遠發展并不關心。上級又認為“文化是無底洞,把錢丟進去,見不到效益”,公共圖書館經費不足也就成了常態。
目前發展得比較好的幾個公共圖書館皆因有能量的帶頭人和雄厚的財力支撐,比如深圳圖書館的館長吳是圖書館學專業出身,做過官員,有理念、有資源,加上深圳地方政府的財力和重視,深圳圖書館才辦得有聲有色。
當然,得益于經濟的飛速發展,公共圖書館在十一五期間也有長足的進展。郭斌會長說,國家經濟的發展,加大了對文化的投入,一些中小館現在已經成為大中型圖書館,硬件設施得以極大改變。
盡管如此,地方政府對圖書館事業的重視并未同步提升。北京大學信息管理系教授李國新的一組調查顯示,2005年至2009年間,只有在2007年,公共圖書館經費增長幅度高于同期國家財政支出增長幅度;其余幾年,公共圖書館經費總額在國家財政支出總額中所占比重均呈下滑趨勢。
圖書館本是非營利性公益事業單位,但在財政撥款有限的背景下,少數大的圖書館不得不通過特色增值服務獲得收入(如參考咨詢),大部分圖書館只能靠出租場地。所以常見有圖書館把一部分租給培訓班或辦展覽,本不寬敞的圖書館被擠得更狹小。
有鑒于此,圖書館界近年來一直在呼吁給圖書館立法。圖書館經費的保障,不能靠圖書館館長的公關游說,也不能寄希望于某屆領導的重視,要獲得健康長效的財政支撐,必須依靠法律保障。
因牽扯多個房地產項目而受賄落馬的海淀區前區長周良洛,就曾打算把海淀區圖書館拍賣,區人大、政協代表紛紛干預,終于使之沒有成功。代表們的勝利即得益于《北京市圖書館條例》這部地方性法規的保護。
不再閱讀
我讀大學期間,正值互聯網發軔,一些圖書館借閱量明顯下降,圖書館學界在一種悲觀的情緒中討論如何在網絡的沖擊下留住讀者。實際上,網絡對人類生活方式的沖擊,不獨見于中國,亦不獨見于圖書館行業。圖書館和網絡的閱讀區別是兩種生活方式的區別,如果網絡的確帶給讀者更好的閱讀體驗,圖書館也樂見自己退出歷史舞臺。
但據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第七次全國國民閱讀調查揭示:2009年網民閱讀習慣中,前三名是“網上聊天”“閱讀新聞”和“查詢各類信息”,只有18.1%的網民將“閱讀網絡書刊”作為上網的主要活動之一,國民閱讀狀況并不樂觀。
人們對去公共圖書館讀書的意識淡薄,并沒有形成利用閑暇時間到圖書館看書的習慣。但在國際上,培養國民良好的閱讀習慣,恰是公共圖書館的重要使命。
一位曾在國家圖書館供職的朋友曾告訴我:國家圖書館的讀者中,多半是學生和科研工作者,并沒有多少來此隨性閱覽的普通人。這也就不難解釋,在缺少學生和科研工作者的地方,公共圖書館為什么門可羅雀。
無論館長要經費也好,為圖書館立法也好,如果民眾沒有訴求,不愛讀書,也就不會有送上門來的書籍。★
(寇愛哲,畢業于東北師范大學圖書館學專業,原專業圖書館館員,現為自由職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