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轉身之后

拾月霜寒

1928年，高爾基回到闊別七年的俄國。

七年前，高爾基與列寧在政治觀念上發生強烈沖突，秘密警察一度要整肅高爾基。在列寧五十壽辰之際，高爾基這樣評價他：“……面對這個偉人，總讓人有那么一種恐懼。他隨心所欲地擺弄我們星球上的歷史杠桿。”

1920年10月，列寧最后一次見到高爾基，對他說：“如果你不走，我們就不得不送你走了！”翌年，高爾基流亡歐洲。在他走之前的８月底，詩人尼古拉·古米廖夫被處決，蘇聯對知識分子的迫害拉開了序幕。

流亡時期的高爾基，并沒有放棄對革命暴力的譴責。1922年，他寫信給蘇維埃政府：“在我們這個充滿文盲、沒有教育的國家里，毀滅知識分子是愚蠢和犯罪的行為。”在1927年，高爾基在給朋友的信中仍寫道：“我天生就不能理解那種把群眾、把一個民族或是一個階級理想化的做法。我是一個很差勁的馬克思主義者，我不喜歡把人生的責任由個人轉移到群眾、集體、某個黨或某個集團。”

七年后，高爾基回國，卻受到教皇般的禮遇。斯大林親自為高爾基安排豪宅，并配備了衛隊和成群的仆役。他開始享受到資本主義作家們做夢也得不到的優渥生活和至高榮譽，他被譽為“無產階級文學之父”，街道、研究所、學會和城市以他的名字來命名。蘇聯當局不遺余力地塑造對高爾基的個人崇拜，任何批評或質疑的聲音都會被無情的絞殺。

作為回報，在這一年里，高爾基完成了他文學生涯里一次最華麗的轉身。面對一個比列寧更加隨心所欲的“偉人”，高爾基孜孜不倦地為斯大林獻上頌歌。面對比列寧時代更加殘酷、更大規模的殺戮與迫害，高爾基以筆作旗，吶喊：“必須無情地、毫無憐憫地消滅敵人！”“敵人不投降，就叫他們滅亡！”

1929年，為了駁斥西方反蘇勢力對索洛維茲勞改營的污蔑，蘇聯當局邀請高爾基視察了索洛維茲島。之后，這位無產階級的文學大師發表文章，熱情謳歌了勞改營的旖旎風光和美好生活。不過，精心組織的視察活動卻出了一點意外。勞改營里的一個孩子闖到高爾基面前，向他講述了真實的勞改營生活：饑餓，苦役，酷刑，死亡……據說，高爾基是“含著眼淚”聽完孩子的話的。可惜那時的俄國沒有互聯網，否則，高爾基會被叫做“高含淚”。

1934年，高爾基的兒子神秘死亡。兩年后，高爾基死去。有人懷疑高爾基的死亡是斯大林安排的謀殺。其實，這時的高爾基如何死去已經不重要了。早在高爾基完成他的轉身動作的那一刻，作為文學家的高爾基已經死去了，而這顯然不是謀殺，而是自殺。

高爾基的經歷，在十九世紀的中國，已曾上演過一次。

1852年，洪仁玕響應太平天國起義失敗，逃亡香港。此后的七年，洪仁玕多半時間逗留香港。這一時期，雖然洪仁玕遠離了太平天國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卻為他學習西方政治文化提供了一個契機。到1895年洪仁玕輾轉到達天京時，他已經成為當時中國最具現代眼光和學識思想的知識分子。

洪仁玕到達天京的時機，應該不算太晚。雖然此時的太平天國經歷了“天京事變”，力量有所削弱。但是，這卻是極權政治的必經之劫。洪秀全在清洗了他的功臣戰友之后，實現了軍令政令的一統，也確立了“家天下”的獨裁模式。對一批年輕將領的提拔，使太平天國軍事重新占據了主動。此時洪仁玕到來，并受封了相當于一國總理的王位，應該是一個大展宏圖的好時機。

然而，此時的洪仁玕，卻出人意料地轉身了。洪仁玕原本擬訂的政治改革，是要建立監察制度，選拔賢能，革除太平天國的體制弊端。他原本主張平權，反對一夫多妻制。但在進入天京之后不久，洪仁玕住進了豪華的王府，推行更加森嚴的等級制度，并娶了一群妻妾。他對天王洪秀全的吹捧和迎合，遠遠超出了滿清臣僚的肉麻水平。

在政治上。洪仁玕早先是推崇憲政民主體制的。但在天京，他卻大肆推舉分封洪姓王，甚至反對分封異姓王。從一個民主主義者到狹隘的種姓主義者，洪仁玕的轉變，讓人目瞪口呆。

事實上，洪仁玕到達天京，并沒有為太平天國增加一個改革者，而是增加了一個權力的依附者。從而推動天國革命以加速度其走向覆亡。

歷史常有驚人的相似，文人的面孔更不免雷同。

如果傳統政治的腐敗由于披了一件文化的外衣，還能有所節制和收斂的話，革命的腐敗則在惡俗的襯托下，更加愜意隨心。在傳統的專制體系里，文人雖然也常有腐敗丑態，但作為一個群體來說，往往是社會正義的捍衛者和體制的凈化者，是阻止腐敗與暴虐的一道屏障。當革命的大棒和蘿卜擺在文人面前，一個體制的力量被用來收買或馴服文人的時候，他們是會轉變的——他們成為腐敗與暴虐最高明的化裝師，推動體制急速走向潰敗。

常有人驚疑：為什么某些思想者、文化大師突然之間傻了，糊涂了，瞎了也聾了？其實，他們不過轉了個身，你看到的，只是屁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