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畏
一
上世紀八十年代,風華正茂的吳稼祥先生在中南海做文書,行走于最上層,服務于大人物。他愛記日記。筆者看到他整理出版的日記電子版,在“親戚的國家”的小標題下,是這樣一段話——
據說,這是匈牙利一位作家對自己祖國的稱呼,是他一部著作的名字。用在匈牙利,也許不甚合適,但用在我國,就貼切得多了。我在會上談到,我們目前的干部制度,不甚完備,封建時代的某些官制頗值得我們考慮,比如回避制度。兆國頗有同感。他說,有一個山西干部對他說,終明清兩代,只有兩個山西人在山西當縣令,其余的縣令都是外省人來做的。而如今,幾乎所有縣委書記都是本省人或本縣人。連省委書記都惟恐是外省人,專門挑本省人當。中組部副部長曹志說有一個市開常委會,一位常委發言說,“我同意我二舅的意見”,此類事情并不罕見。我們是兄弟姊妹七姑八姨的國家,不,是一個家族的國家,全國上下的裙帶,像旗子一樣飄揚。
這段話,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讀起來,味道就不一樣了。
今天的中國已經普及了一個名詞叫“親戚資本主義”(也稱“拉美化”),算是歷史給了吳先生“親戚的國家”一個回應。而吳先生日記中提到的“回避制”也已在今天的中國全面“回歸”。全國省、市(地、州)、縣黨政主要領導,及主要部門的領導(如組織部長、紀委書記、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等部門的“一把手”),基本上實現了“異地任職”。
二
我的家鄉在祖國的西南。六十年前,勝利的革命大軍自北方來。從縣委書記到多數局長都來自革命大軍,家鄉人民永遠稱他們為“南下干部”。第一茬“南下干部”過去了,接任者還是他們的血脈,這個傳統一直延續到“文革”以后。到吳稼祥先生寫下上面那一段日記的時期,我縣出現了第一位本土縣委書記,系因“南下干部”治理我縣時,犯了一個在今天看來非常低級的錯誤——“投機倒把”,“倒賣”桐油。這點事,確實不算事,今天的人們只能把它作為感慨系之的談資。但好歹這位先生是“下臺”了,由此迎來了本土人的繼任。
“我同意我二舅的意見”的說法,應該是一個幽默和夸張,用來形容部分地方政權家族化的現象。當時人們糾結于此的背景,即以為社會腐敗的源頭在于官場“親戚”太多。
記得七八年以前,筆者看到報紙上登過新華社報道,某省省委書記表示,他治下的省,要在年內完成縣以上主要領導全部異地任職。可見這是一種引領時尚的風潮。到目前為止,“異地任職”和“年齡臺階”兩樣,已成為中國遵守得最好的政治秩序。
但這有時也有點麻煩。筆者認識某地一位副市長,他說有個新上任的外省領導,是拿著地圖找來的。這至少在形式上復古了封建時代的外派官員風采。設想蘇東坡到杭州去履新,不帶地圖也要問路呀。
三
現在,不再是“親戚的國家”了,也不和“二舅”一起開會了。但這樣官員是不是就更廉潔了呢?我覺得這要從為什么封建時代異地任職就“有利于反腐敗”說起。
封建時代,錢莊很初級,跨省“支票”肯定是不好通兌的。搜刮一點現鈔吧,硬通貨是金屬煉制的,攜帶很不方便。我設想,那個時代的“紀委”只要在跨省驛站設立一些觀察哨,發現官員告老返鄉時箱子太沉,開箱查驗一下就可以查明一些案子了。
但這道“天然反腐屏障”,在現代社會就不成立了。現在的貪官,都大手筆地把錢洗來洗去,國內國外,都只看支票上的數字,沒有稱斤衡兩的麻煩。
四
當然,這么對比下去意義并不大。最重要的問題是,政治要不要自下而上的本土認同?
我設想,一個本土出生的縣委書記,在家鄉會更顧忌自己的形象。他要在電視上講著大話,可能多少也有點不好意思。早年的街坊鄰居會說:“哇,那不是狗娃子嗎,怎么說的話我們現在都聽不懂啦,是不是吃錯了什么藥中了風?”如果他實在做得不可理喻,令人忍無可忍,他的鄰居大媽,他的中學老師,也許會找到他的媽媽說:“你兒子怎么啦,是不是該管教一下?”如此等等,都可能是本土官員的“限制因素”。
此外,一個過去不生長在這里,以后也不打算在這里居住的人,憑什么讓他對這塊土地和人民充滿感情?他憑什么向這里的人民負責?這是封建時代“回避制”回避了的“人性的漏洞”。
實行了“異地任職”,看上去不再是一個“親上加親”的國家,但社會已不同以往,裙帶關系已經以現代的方式廣泛滲透,距離不是問題,所以某種程度上仍是一個“親戚的國家”。不過,從某種層面講,現在也不妨說是“朋友的國家”了,有時新來的領導,會以本土為基地,建立起一個“政治朋友圈”。或許更準確地說,政治利益朋黨化。
事實上,在地方政治中避免親戚化并不難,難的是切斷這種“親戚”間的聯系。
【原載2010年第12期《同舟共進》】
題圖 / 親戚 / 羅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