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金
回首百年以來之中華,遭逢千年未遇之變革:老大帝國一日坍塌,隨即裹挾于世界文明浩浩湯湯的大潮之中。清末之洋務運動,近人之開放改革,所求者,無非民族自強之道;遠學于西洋,近師于東洋,所尋者,無非文明自新之路。其間外侮內患,兆民罹禍,將士灑血;臺上有意氣之爭,有意見之爭,有意識之爭,臺下無非利益之爭而已!然而,文明進化的每一頁歷史,皆需蘸滿百姓的血與淚來書寫。
因此,今天再讀覺哉先生七十年前的舊作《科舉與選舉》,不由地讓我們追問:西風東漸,浸染已逾百年,我們改變的在哪里?我們不變的是什么?是我們文明的特質使然?還是我們文化的病根所致?
何出此言?一個文明自有一個文明的特質,播下同一顆種子,在不同的文化土壤之中,便可收獲截然不同的果實。火藥在中國是慶典中的煙花爆竹,傳之于西方則成為火槍大炮;指南針在中國是看“風水”的羅盤,傳之于西方則指導了“新航路”的開辟;造紙術、印刷術讓中國傳統文化的每個角落都寫滿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傳之于西方則推進了十八世紀以來民眾的文化普及和思想啟蒙。看來不在于中國人缺乏創造性的“種子”,而是中國封建傳統文化的“土壤”存在問題。
覺哉先生通過《科舉與選舉》這篇雜文,對中國封建傳統文化的剖析堪稱“毒”、“辣”!
眼光“毒”,直指中國封建傳統文化的病灶。
科舉取士是幾千年來中國封建傳統社會官員選拔的主要手段,延續至今的“官僚主義”、“官本位”思想便植根于此,是專制權力實現自身利益、控制大眾思想的牢籠;選舉制則是現代民主政治分配公共權力的基本形式,是實現民權的制度保障。科舉與選舉就是專制與民主的分野。
二十世紀上半葉,當時的中國雖然“科舉廢了,國也名義上成民國了”,但是因為統治階級的需要,像南京“掄才大典”這樣的“科舉的遺骸”仍在;可想而知,沒有健全完善的民主政治體制,哪會有真正的選舉?所謂的“選舉”不過是走走形式,讓“夠得上奴才總管的舉人秀才”,“一搖身變成奴隸們自己所擁戴的‘代議士”而已。
諷刺辛“辣”,語言形象,觀點一針見血,讓人暢快淋漓。
比如,“什么某參將被左宗棠打了,得意洋洋地說:‘今天宮保親手賞了我幾個耳光”;“考棚外耀武揚威的秀才舉人,便是考棚內挨竹片手心的家伙,正因挨過竹片和手心,所以耀武揚威愈耀得起勁,揚得起勁。”寥寥數筆,就將專制權力威懾和封建傳統文化雙重影響下,知識分子的“病態”心理勾勒得惟妙惟肖。
在一個社會階層結構由奴隸主、奴隸總管、奴隸構成的文化中,“科舉”的手段是必須的,因為“奴隸主統治大群奴隸,必須訓練一批奴隸總管。”這是封建專制權力的授受規則。在這樣的權力規則下,“奴隸總管”一面對“奴隸主恭順得無所不至”;一面對“奴隸們卻又能大擺其臭架子。”“這便是科舉主義的真髓!”也是一切專制權力形態的真髓!
一個人,衣飾再鮮亮,也妝點不了精神的虛無;一個民族,再有國帑堆砌的榮光,又何嘗能掩蓋其體制的本相?我們百年以來一直孜孜以求的現代化,難道只是經濟的現代化、器物的現代化?經濟發展一旦遭遇體制瓶頸,社會矛盾便在這“瓶頸”中發酵。
上下彌漫的腐敗之風,難道真的是由于少數人世界觀、人生觀的問題?真的是由于個別人道德修養不夠?究竟是個人道德腐化還是其他什么因素所致?
觸目驚心的階層分化,強權者攫取利益時的驕橫,弱勢者被侮辱、被損害中的無助,難道惟獨是人性墮落?還是權力分配利益的封建慣性使然?
對權力的迷信和頂禮膜拜,“官僚主義”、“官本位”思潮的泛濫,在“科舉的時代”,秀才舉人們甘心“挨竹片和手心”,是為了取得“奴隸總管”的資格。因為一旦躋身“奴隸總管”之列,便擁有了分配眾多奴隸們所創造的公共利益的特權。今天,人人趨之若鶩的“公務員熱”,大家追求的是什么?是服務大眾的理想?還是為了優先獲取公共資源?是不是依然可以看到“科舉主義”的遺骸?
從科舉到選舉,從帝制到共和,從專制到民主,從傳統到現代:一個民族,一條路,一百年。
謝覺哉(1884-1971),湖南寧鄉人,“延安五老”之一、著名的學者和教育家、杰出的社會活動家、法學界的先導、人民司法制度的奠基者。大革命時期被選為國民黨湖南省黨部常委,任工人部部長,主編《湖南民報》。土地革命戰爭時期在上海負責編輯中共中央機關刊物《紅旗》和《上海報》。1931年,任湘鄂西蘇維埃政府機關報《工農日報》主編。1933年4月,謝覺哉到中央蘇區工作,先后擔任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政府秘書長、內務部長等職,主持和參加起草中國紅色政權最早的《勞動法》、《土地法》、《婚姻條例》等一系列法令和條例。 1934年參加長征。新中國成立后,曾任內務部部長、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等職。
插圖 / 共同理想 / 田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