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物語

郭一文

恕我直言，絕大多數人并不清楚椅子的功能，以為此物的存在乃專為體現做人的尊嚴。其實尊嚴不過是“坐椅子”意外的收獲，追求舒適才是“坐椅子”的初衷。奇怪的是，由舒適衍生出了許多毫不相干的意義。譬如說，你不能在長者面前大模大樣地坐著，必須微微地傴僂著身子表示恭謙；開會或赴宴的時候，你必須等到上司就座之后，你才能慢慢地“屁股落到板凳上”。在這類場合，“坐、如何坐、誰先坐誰后坐”大有講究，有著非同凡響的涵義。

可以肯定地說，許多人都忽視了我們每天離不開的椅子有著編號、有著順序。當同一地點出現兩把以上的椅子，孰尊孰卑、孰重孰輕、孰大孰小，不可不知。梁山上有一百零八把椅子，排列得井然有序，眾好漢各就各位相安無事，那“及時雨”宋江坐的便是第一把交椅。不管世上有多少把椅子，也不管椅子家族的成員是多么千奇百怪，萬歲爺坐的都是無可爭議的天字第一號。說不清究竟從何時開始，椅子被賦予了嶄新的意義，那真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從此它具有了一個重要的功能——象征著權勢和地位，尤其令人叫絕的是，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某公司求賢若渴，一職位虛席以待為時久矣，應聘者如過江之鯽，幾經篩選，一青年碩果僅存，終被錄用，辦公室里那空著的桌椅總算有了主人。幸運的年輕人生來大大咧咧不知天高地厚，很長時間都未注意到他的椅子與辦公室里其他同仁的椅子有何不同。一直到他明顯地感到向他投來的目光中嫉妒的成分多于羨慕，進而怨恨的成分又多于嫉妒，而且日甚一日，這才忽然發現自己坐的椅子有些奇特之處：原來是底部安裝著輪子，可以移動、可以升降，別人的卻不行；此外椅背也高出一截，頂端還有個小“枕頭”，無論什么樣的腦袋靠在上面都有模有樣“恰到好處”。他無意中發現辦公室里的同仁個個目光灼灼，而他無疑是這些目光的中心。讓他膽戰心驚的是，這一道道目光反反復復掃描的對象不是他，卻是他坐的那把椅子。年輕人畢竟涉世不深，不知其中利害，以為只要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就會討得眾人的歡心。他做夢也沒想到這恰恰大錯特錯，他越是賣力氣，便越是開罪了大家；他越是工作出色，人際關系便越是糟糕。總而言之，辦公室里的氣氛一天比一天沉悶，一天比一天緊張，大有“黑云壓城城欲摧”之勢。在種種意味深長的跡象中，有一點最為耐人尋味，那就是在他離開辦公室的短暫間歇，他的椅子居然會莫名其妙地變幻著“姿勢”——忽而變高，忽而變矮；忽而椅背朝前，忽而椅背朝后……這些細節所傳遞的信息其實已經相當明確，堪稱無聲勝有聲了。到了這個份兒上，年輕人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切都是沖著他那把椅子來的，原來所有的麻煩都是那把與眾不同的椅子惹的禍。當然，無論從哪方面看，年輕人都相當地出色，他的品行和能力皆無可挑剔，他只是錯在不該坐在那把人人想坐的椅子上！然而僅此一點也就足夠了，也就非同小可了。年輕人三思之下，別無良策，惟有仰天長嘆一走了之，離開了這塊是非之地。

通常情況下，辦公室應該是展示個人才華的平臺，你可以在此盡情地發揮能量。但它也完全可能成為沒有硝煙的戰場——這里窗明幾凈，春風蕩漾，墻壁平平整整，地板光可鑒人，人人笑容可掬彬彬有禮……不過，只要當你意識到每移動一步都有可能會落入一個精心構筑的陷阱，就會覺得越發陰森可怕，就會惶惶然不可終日。所以你每天走在上班的路上，都不妨在心里反復預習或許會在辦公室里打響的一場“冷戰”。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尤其應該銘記在心：萬萬不可輕易坐在一把模樣奇特、眾所矚目的椅子上。

【原載2010年6月29日《合肥

晚報》】

題圖 ／ 椅子 ／ 克里斯蒂安·迪

拉特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