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潑煩,在漢語詞典里找不到相關的詞條,但在中國北方方言里使用率極高,在青海更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它的意思可以理解為“煩惱、煩心、煎熬”,是心理上的一種痛苦和折磨。
長篇小說《潑煩》寫的就是青海河湟地區農民階層生存和生命狀態中的那些潑煩事兒。是一部河湟谷地的《秦腔》。
桃花鄉的千戶臺村只是當今中國農村的一個截面和縮影,小說里的一些場面和境遇,在當下中國絕對不是偶然的,其真實性已經遠遠超出了小說本身。
《潑煩》,沒有宏大的鄉土敘事,是四平八穩,波瀾不驚的,是十分瑣碎和片斷的。但集中在深秋和嚴冬里的一個個故事和細節的背后是一股股的涼氣——生存的困境、心靈的寂寞、精神的虛無和頹廢、生命的迷茫和失落、價值的無序和混亂,無不透露著以往經典鄉土生活的衰退。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中國城市化進程的突飛猛進,大量農村勞動力(包括農村知識分子)的流失,農村、農民遭遇的迷茫和冷落是何等的觸目驚心,看似熱鬧而豐實多彩的物質背后,是精神的頹廢、文化的缺失和價值的混亂。
《潑煩》是“轉型期”河湟地區農村、農民人文動蕩和心理變遷史、小說中農民的迷惘、困惑、猶豫和彷徨,甚至心靈上的疼痛是刻骨銘心的。在人的肉體被現代文明和象牙塔嬌慣得一天天脆弱,人的靈魂在利益的追逐中也日益卑瑣時,《潑煩》以良知更多地給了農民這個弱勢群體的人文關懷。以博大、寬容、無畏的人格力量,營造著理想中的鄉土和精神家園。
作者簡介:
李明華,1964年出生于青海樂都縣湟水河畔,1982年發表習作。魯迅文學院第十三期中青年作家高級研究班學員,中國散文詩學會會員,青海省作協主席團委員,樂都縣文聯主席、《柳灣》文學季刊主編。散文《抱愧“花兒”》、《親近柳灣》、《女人二題》曾獲省部級文學獎,長篇小說《夜》納入農家書屋工程。
二
西斜的太陽快要落山,最早擋住陽光的是鄉政府大院西面那座怪獸一樣的山包。一團苦大仇深的黑影像青稞面做成的面餅,面目可憎地在我的視線里晃蕩了幾下,慢慢地水一般無形地擠壓過來。院里突然似有人搖控著,說暗就暗了,空氣也似乎比白天變得潮濕多了。由于顛簸了一整天的沙路,又饑又困,很想在房間休息一下。我斜靠在微微潮濕和散發著霉味兒的被子上,迷迷糊糊地打發著剩下的時光。正在這時馬龍像及時雨似地進來了,他拉我去他家吃飯,我嘴上推脫不去,肚子里早就饑腸咕咕。我跟他的交情還沒有到見面熟的那種程度,剛見面就吃他的飯,真有點不好意思。推脫不過,只好和他同行。
近幾年,西部大開發的許多政策和項目如火如荼地傾斜于農業、農村、農民,一步一個腳印地到位了。縣上和鄉上都在暢亮地喊著全縣干部群眾如何如何搶抓機遇,再創佳績的口號,馬不停蹄地爭取了不少惠農項目。桃花鄉正在突擊搞新農村建設,水、電、路的幾個項目陸陸續續都批了下來,有幾個村正在緊鑼密鼓地打水泥路,到處堆滿了沙石料和灰色的水泥袋,到處堆放著因打路砍伐的楊樹和柳樹,到處是熱火朝天的場面,那些楊樹柳樹白生生的鋸茬驚心動魄地張望著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一切,顯得有些混亂。大凡有路口的地方,怕唯利是圖的賊娃子明目張膽無孔不入地偷水泥,都扎了一頂守水泥的小帳蓬,每頂小帳蓬頭頂孤零零一縷青煙升著,升得有些疲軟。門前也都拴了一條狗,幾乎擋住了路的一大半,實在不好走;到處是手扶拖拉機和三馬機突突突突不要命的叫喊聲。一派蒸蒸日上的勢頭隨處可見。
過了一條小河,幾戶人家孤寂無助地立在一個不大的土垣上,隔幾十步是一付莊廓,再隔幾十步又是一付莊廓,幾束炊煙有氣無力地升著,越升越沒勁兒,像一團彈酥了的棉花團兒,肯定把鍋里的面條兒煮乏了,把男人們旺盛的食欲煮累了。再上一坡,說話間,見一村子遠遠橫七豎八懶洋洋地躺在山窩里。此時的陽光十分透亮,溫和得像女人溫情的目光。房頂上碼滿了一坨一坨曬干的黑牛屎,在余輝中凝固成一堵一堵黑色的墻。黑得新奇,好像多少年前就是這個樣子的,又好像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誰也不會把它怎么樣。惟獨房頂上架起的一個個明晃晃的鋁合金電視傳播器,像一口口耐不住寂寞的碩大的鍋,充滿鐵質和現代地向天空中的來風和星辰大大咧咧地張望著,標志著現代文明的進程和如火如荼、突飛猛進的勢頭。
走了一會兒,讓一付莊廓擋住了去路。
一棵杏樹正好落下來一些金黃色的葉子,嘩嘩地響,響得讓人身上發癢,覺得冬天馬上就要來了。一頭毛驢拴在槽頭的木樁上,窮極無聊地踢騰著腳下自己制造出來的黃拉拉的糞便。它望了一眼陌生的我,低了頭用灰色的嘴巴不情愿地拱著所剩無幾的一些多半是桔桿的麥草,偶爾銜起一束,茫然地看著對面山坡上一些自由放牧的牲口,百無聊賴地咀嚼著,看上去沒有嚼出一點胃口。脊背上的黑毛沾滿了自己糞便的干沫和黃土,顯得有些狼狽和衰敗。那頭毛驢孤寂地做著單調的動作,回頭望一眼不遠處麥草垛旁幾只發抖的雞,前蹄在地上蹬了一下變得興奮起來。它撲嚕嚕、撲嚕嚕連續打了幾個水嘩嘩的響鼻兒,嘩嘩抖動著脊背上干透的糞便,準備主人把它牽進去,享受主人款款的精飼料。但它的聰明很快化成了泡影。
“進!”馬龍指著門。
我望了一眼莊廓外的輪廓,也顧不上客氣,先走一步。
院子不大,一副臟亂差的景象像影視片中的某個特寫場景映入我的眼簾。門道里盡是牛屎,若不是眼睛和腳配合得恰到好處,肯定踩一鞋牛屎。院里散著牛屎、豬屎、雞屎,還有麥草、冰草和芨芨草,家里養著的、山里長著的政府無償發放的幾乎一樣都不少,就是太亂,簡直是一堆亂麻。說不準是陳年堆放,還是有意曬干后,再找機會把它們一一收拾的。總之,家里的主人一定不是個十分精干的人,不該放的地方堆放著東西,該放的地方卻空著。豬們在不要命地喊叫著它們的饑腸難忍,豬仔兒叫喊著母豬,成年豬叫喊著自己的主人,主人嘍嘍嘍叫喊著豬,它們的叫喊充滿了不滿和憤怒。
一頭邋遢的母豬在院子里拖著還沒有收復的肚子,毫無教養大大咧咧地遇見什么拱什么,遇見什么咬什么,向主人無可節制地發泄著對它們的遺忘和不公。雞們也在院子里無所事事地東張西望,一只雞似乎發現了什么吃的東西,突然有了一個可疑的行為和動作,其他的雞大有見不得別人的煙洞里冒煙之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動直沖過去,立馬圍成一團。見啥都撈不著,不是上當受騙或氣急敗壞的那種神情,而是大咧咧地踱著紳士般的步子走開去,想必這是雞的本質。看來,不管是人還是動物,吃是最要緊的事情,而秩序也是不可不要的。
張望著往前走了幾步,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一看,是只破水桶,“咣——當”一聲,可憐巴巴地晃了晃,停下,像某個電視片中的特寫鏡頭。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一眼馬龍,不料,馬龍臉上的表情比我更不好意思,像一塊在火爐上烤焦了的白面餅子,或者烤得面目全非的玉米棒子。這時,從屋里踱出一個男人,三十來歲,他已經過早進入了冬天的裝束,戴著棉帽子,臟乎乎的面包服分不清原來的顏色是紅是藍是黑,泛出一層幽幽的似是而非的光來。這種面包服我在農村見得多了,多半是民政上發放的扶貧物資。他滿臉的胡子,滿頭的黑發,濃厚的眉毛,像一堆施足了肥料雜亂無章的野草,瘋長了一個夏天后又被霜打了。是那種長時間不修剪也不清洗的,整個面部只見肉肉的鼻子和呆板的眼睛,不見真實的膚色是什么樣子的,酷似一個美國西部電視片中的硬漢子。我仔細瞧了瞧,無論從什么角度看,也不論用怎樣善良的愿望看待眼前的人物,都是一張讓自己的父母親和他的親戚們徹底失望的臉。我不禁吸了一口冷氣,趕緊收回了我的目光。
那男人提著一個面目全非的水壺,幾乎是目中無人雄糾糾氣昂昂地朝前走,想必是要去給牲口拌料。見我進來,木木地望了一眼,再往前走,跟我目中無人地擦肩而過,未打招呼。在他眼里,似乎人和牲口、物件和景致是沒有多大差別的。
我嗨嗨一笑,“你……”我想主動打一聲招呼,這是一個正常人最起碼的禮節和表達。那男人似乎對我的行為對牛彈琴,徑直朝前走。問馬龍,說是他弟弟。想問個究竟,咋會是這樣呆頭呆腦的呢,咋就一點兒不懂禮貌呢,一時找不出合適貼切的話頭,只好把到嘴邊的話咽在肚里,馬龍也沒有主動告訴我。我是個明哲保身的人,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的主題是到他家吃飯的,不是搞調查的。
一進屋門,滿滿一屋子濃濃的青煙浩浩蕩蕩,大有和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美好空氣喧賓奪主和不可一世的態度。細看了一會兒,不見人影,但聞“啪——噠——啪——噠——”十萬火急的聲音響了一屋,是拉風匣。柴煙肆無忌憚滾滾而來,頓覺鼻酸嗓干,鼻涕一把眼淚一把。進也難,退也難。心想,啥時代了,許多地方用過了煤氣用電灶,這里咋還如此任勞任怨地使用這種原始的風匣呢。
“咋逑搞的?”馬龍一副大男子漢主義的作派,憤憤地嘟呶,他的嘟呶隨心所欲,一般都是指事不指人。
灶前坐著個女人,與其說坐著,還不如說跪著。半個頭伸進灶口里,與一般農村女人迥然不同的肥大而結實的屁股有點張狂地暴露在外面,二片肥脹的屁股就是二個碩大累贅的包,圓鼓鼓的。隔著一層緊身衣,腰里的一堆白肉像剛剛裝好準備下鍋的面腸一樣,一節一節,鼓鼓囊囊充滿了張力,說不準什么時候突然裂開一道口子,發出一聲脆響,把別人嚇一跳。我看了一眼,就有些不自在了。她使勁吹火,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從背面看,很結實,脖子黑而粗,我敢斷定,一定是把勞動的好手。
“噴!”一下,麥草燒著了,伸出一束長長的紅黃色的火舌。女人來不及縮頭,可能讓火給燙了一下,用手抹了抹臉,這才站起身,朝后望一眼,憨然一笑,說聲:“來啦?”又去忙她的事。
細看,女人厚嘴唇,皮膚也似乎不薄,整個面部的線條和輪廓都很肥實和張揚,像一個力量型項目的國家級運動員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來比賽,一踏上那小小的地界,就張張狂狂眼中無人,但似乎又顯得有些酥軟和不堪一擊。看著她結實的臉,看著她的三圍和各處的棱角,努力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和友好善良的愿望,也聯想不起一點美的感受和曖昧來,但無論如何給人一種結實可靠的感覺。從另一個角度說,誰要踏踏實實憑力氣在農村過日子,這種女人絕對牢靠,也絕對不會讓自己的男人吃虧。
來不及多想,女人在濃濃的青煙中己經燒開了一鍋水。她扯開大嗓門喊:“馬龍!馬龍!”
馬龍憤然一吼:“啥?你吵吵啥,沒看見家里來了客人嗎?”
“快讓客人坐下!我倒茶!”聲音堅硬結實,像個男人。女人也不計較男人的憤怒,還是做著她的本分。
馬龍自知自己的老婆丑,加之剛才粗聲粗氣的吵吵,可能是自尊心受了點碰撞和打擊,臉一紅,表情極尷尬地望著我,嗨嗨一笑說:“山里女人就這個德性,別介意。”
我想安慰他,又沒有想好要說的話,便友好地回笑了一下,沒有表態。我知道,許多時候善意的微笑就是最好的回話。
剛坐在炕沿上,就見女人來倒茶。女人向我淡然一笑,滿臉長著一張嘴。手上粘滿了剛才和面時的面,由于沒有粘結實,我分明看見一片面不偏不斜隨心所欲地掉在馬龍的茶杯里。由于水上面蓋了一層很厚的茯茶,那塊面有點兒固執地浮在水面上,那塊似乎善于表現的面好久沒有沉下去的意思。這使得這一細節還在毫無節制地延伸著,表演著,像電視里讓人討厭的沒完沒了的廣告;但女人太粗心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這個有損于她形象和馬龍形象的小節。馬龍眼明手快,一把抓起杯子去喝茶,就勢一晃,這才悠悠地不太情愿地沉下去,結束了讓他慌亂難堪的局面。我暗暗吃了一驚,馬龍真是個察言觀色眼明手快的高手,我睜一眼閉一眼裝著沒有看見的樣子,讓馬龍的表現顯得完美得體,挽回女人的粗枝大葉和在客人面前的面子。
女人來回在濃濃的青煙中,時而將勺子磕得嘎嘎響,發出堅硬的鐵器聲,時而踢倒腳下的板凳,木木地響,也不搬起來,看得出她并無惡意,完全是一種從小缺少家庭教養懶散慣了的習慣性動作。偶爾朝炕上不好意思地望一眼,想必是一種對不起或讓客人諒解的表示,但她幾乎不習慣用語言表白自己的心跡,更沒有辯解。
天黑透了,開始吃飯。不見孩子,按正常情況,像馬龍這樣一工一農的家庭應該有兩個孩子,就是率先垂范搞計劃生育也該有一個。問馬龍,沒有吱聲,朝女人不屑一顧地看了一眼,示意我不要問,這是一個隱私。
女人去抱柴禾時,馬龍壓低聲音對我說,他老婆是個“漏槽”。
我說:“啥是‘漏槽’?”
馬龍說:“不生娃的女人。”
“那不是草驢嗎?”
“一樣的道理。”
飯端來了,是雞蛋面片,大塊的雞蛋幾乎占了一半,冒著柔柔的熱氣。看來這個家庭雖然少了點和諧的氣氛,但這個女人還是識大體顧大局的。馬龍將一碗稠的遞到我面前,生硬地說了聲吃,便自己端了一碗呼嚕呼嚕吃起來。我還未入口,就覺得一股濃濃的燒堿味兒一廂情愿熱情洋溢地撲鼻而入。知道這里是垴山,面粉大都有點兒芽,做飯有放燒堿的習慣。吃一口,很厚,很結實,是那種人們常說的巴掌攔嘴面片。看看碗里一個個堅韌不拔剛直不阿厚厚大大的面片,馬龍女人的茶飯也不怎么樣。但我饑腸咕咕,已經到了山里人進城給啥吃啥的份兒,管它是酸是甜,便端起大碗稀哩嘩啦地吃了。似乎還沒有吃出是軟是硬,是薄是厚,是淡是濃,一碗飯就下肚了。
胃里硬硬的,極難受,想喝碗面湯,想起山里民風厚道,有給客人敬飯的良好習俗,怕又舀來稠的,脹壞了肚子,就干脆不喝,把筷子老老實實整整齊齊地搭在碗口上。馬龍女人看我把筷子鄭重搭在碗口上,朝我平靜地望了一眼,果真沒有敬飯。看來把筷子放在碗口上這一規范的動作語言果真靈驗。
我說:“馬干事,鄉政府不是每年有一大批民政上的扶貧面粉嗎?人家都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七大姑八大姨親戚朋友該得的都得了,不該得的也得了,你咋也吃這種芽面?”
“跟扶貧掛鉤的都是高壓線,動不成。”
“你就不能變通一下?”
“刺梅花兒好是好,摘了是扎手哩。公家的便宜不占了好,占了是燙手哩!”
“也是。”
我剛放下碗筷,馬龍遞來一支煙。接住、點燃,狠狠抽一口,讓絲絲煙全都吞進肚里,自由自在地穿腸過肚,自由擴散。胃里那些硬硬的東西好像有一種無形可親的力在慢慢推動,緩緩地毫不情愿地動了一下,隨之有一種舒服和陶醉感,在我的全身像一種毒癮一樣流動著、擴展著、輻射著。看來,飯后一支煙的感覺果真是賽過活神仙。
我盡情地享受,見馬龍從口袋里扯出一張拾圓錢票,朝女人看一眼,高聲喊:“買酒去!”
女人不動,也不言語,眼睜睜毫無表情地望著馬龍。
馬龍怏怏地看一眼,將煙頭狠狠朝地下一扔,有些兒霸道地罵道:“聾子,聽見沒?”
女人不生氣,也不著急,她早習慣了馬龍平常素日的所作所為,走過來平靜地抹了抹炕桌,說:“你才是聾子。喝,成天價就知道喝尿水水!上月的電費還沒繳,電工把電掐了,我用風匣燒火做飯你沒見嗎?修路的自籌款還拖欠著,會計已經要了三趟哩,也不知你這個鄉政府工作的大工作人工資花在哪里了,再這樣下去,這個日子沒法過了。”女人聲音不大,但堅硬、結實,像一塊生鐵圪土達沉在馬龍肚子里,硬硬的。馬龍看我一眼,一臉的無奈,坐著不動。想想自己也是條漢子,想想自己大小也是個鄉里掙工資的干部,一句橫話脫口而出:“誰好了跟誰過去。你個漏槽,誰惜你,你不去,我自己去。”說著,“噗”一聲,遛下炕,趿了鞋往外走,鼻子里憤然一哼。我趕忙前去拉,拉不住。
馬龍將女人略帶調戲地推搡了一把說:“你給我弄幾個煮雞蛋,我跟李同志喝幾杯酒。”
我說:“酒就不喝了。”說時我向馬龍女人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女人的臉上沒有顯山露水,粗糙的手拿著一根燒火棍,順勢在馬龍的腰里著實給了一下,說了聲你還吃頭多。馬龍的衣服被弄出一大塊黑來,由于用力過猛,馬龍女人鼓鼓的胸膛那兒二個碩大的東西被扭曲得忽隱忽現。
支撐在灶口上的那根杏木撐柴棍終于燒斷了,一陣塌折的微響之后,落在火頭上的殘柴又沖起一股火,把鍋底不多的一點水燒得嘰嘰地叫喊起來。掀開鍋蓋,白騰騰的水氣濃重地飄過之后,結了一點水堿的鍋底上露出十幾個又大又白活靈活現的雞蛋來。這是馬龍女人真心實意犒勞我的,我有點沾沾自喜,不免舔了一下嘴唇。
我十分不安地對馬龍女人說:“嫂子,對不起,你看,給你添麻煩了。”
馬龍女人的厚嘴唇朝我憨然一笑,去忙她的事了,我聽見她走路時發出有力的聲音,那腳踏實地的聲音告訴我酒該喝還是不該喝。
馬龍說:“第一回到我家,哪有不喝酒的道理!”
“嫂子不高興唄。”
“不管,她就那張階級斗爭的臉。十幾年了就那樣,你讓她高興比老虎不吃肉還難。”
我笑了,馬龍也笑了,二人心照不宣。
二瓶“互助大曲”,二袋葵花籽,一碟炒花生米,一碟老咸菜,一碟大肉炒白菜,四個大小不等的瓦瓷碟子,橫陳在一張炕桌上。燈光下毫無生機地晃悠晃悠,看不清真實面目。檔次不高,桌子還是滿了。馬龍說:“今晚我們湊合著點蠟,明天再說。”
“村里也敢掐你的電?”
“掐就掐了唄,時下的人講效益不講情面,湊合著喝吧。”
“馬蓮開著藍花兒,你不湊合沒法兒。”女人終于有機可乘地捎了一句十分得體的話,馬龍裝著沒有聽見。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認為女人的話在情在理無可置疑。見馬龍沒有反駁,女人也沒有得理不饒人,添滿了杯子里的水,也不知是什么時候走開的。
屋里,燈光灰暗,我跟馬龍二個碩大的黑影貼在炕墻上。我倆夾著紙煙舉著杯子,東西南北胡扯著。明明滅滅的煙火在我倆的嘴口上繼續著。
一時間,浩浩蕩蕩的老咸菜味兒,像走進了六月天正好發酵皮子的皮匠鋪子,撲鼻而入,不免有點反胃。加之胃里本來就不舒服,有點頭昏眼花暈暈乎乎,還沒開始喝酒就好像醉了。
“喝!婆娘就這個德性,你別往心里裝。”馬龍邊斟酒邊說。就一口咸菜喝一盅;再就一口,再喝一盅。幾盅酒下肚后,馬龍說:“這樣沒意思,劃著喝。”于是,兩人你來我往開始劃拳。
馬龍拳高一籌,高在他的眼快手疾和拳令出口的節奏上,劃了三個回合,第一回合我以四比二告敗,二、三回合更慘,都以五比一告敗。我想他一杯我一杯碰著喝,誰也別占誰的便宜,馬龍還是堅持他的優勢,劃拳。劃就劃,誰怕誰,我就不信劃不過馬龍。七七八八了幾個回合,我又輸了。我的運氣差極了,出拳就輸,輸得一塌糊涂,不敢劃拳。我主動喝兩杯,馬龍也跟著喝兩杯,喝得你來我往,舌根發硬,眼前的東西有些木然晃動。
約有三四兩酒下肚,我和馬龍都漲紅了臉。自慚力不從心,想用嗑瓜子的由頭緩解一下馬龍對我的窮追不舍。不料,見馬龍弟弟來到炕沿前,愣愣地在燈影下像一堵墻一樣站住,那樣子像一個十足的冷面殺手。他抱著粗壯的臂膀,不言不語,傻乎乎望著我,而且瞪眼逼近,白眼仁一翻一翻,口水滋啦滋啦,像是不歡迎我似的。我的第一反應是,大概他要做出什么不加思索的傻事。他碩大的身影把大半個屋子的空間都遮得嚴嚴實實,除了有炕的這一面,其他都一片漆黑。瞬間,我渾身就有雞皮疙瘩徐徐鼓起。趕緊抹一把冷汗,下意識地竄到炕圪垴,等待將要發生的事。漸漸地,他似乎又恢復了常態,忽兒又是傻咧咧一笑,把半個結實的屁股小心謹慎地坐在炕沿上,朝馬龍看了看,再朝我看了看,覺得我長著一張友好的面孔,馬龍也不把他怎么樣,便好奇地抄起喝剩的少半瓶酒,“咕嘟、咕嘟”喝個底朝天。
馬龍說:“小心,慢點喝,別嗆著。”喝完了,咂咂嘴,用袖口抹一把,朝我傻咧咧地一笑,很滿意地走了。
“嫑怕。他就這個樣。癲癇病,十多年了,拉了一屁股賬,就是不見好。”馬龍慚然一笑,說,“真對不起。頭一回來,就叫你受了驚。”
我說:“不要緊。參加醫保了嗎?”
馬龍點了點頭說:“幸虧從去年有了醫保,要不這日子沒法過。現在正還前幾年欠下的債,唉,啥時候是個出頭的日子。”
想想馬龍這個家,也真不是滋味。
夜深人靜,屋里的煙味兒在灰黃的光線里漸漸地撤退了,炕煙味兒又款款而來,炕越來越暖和,暖和得讓我回想起了一些童年的細節。想必這是馬龍女人的功勞,我說:“嫂子的炕真燙。”
馬龍女人說:“炕燙了今晚住下唄。”
馬龍說:“她也就會煨個炕。”
馬龍女人無趣而自卑地走了。
村里幾乎聽不到什么聲音,但山風不寂寞,正在大張旗鼓地吹著這深秋的山野,呼呼地響,像城市夜晚的聲音。對面的小河里流水聲水水的,我能想象出微波泛著忽明忽暗的微光,像飛翔的夜鶯。白天在太陽光照射下徐徐發酵的那些各種牲畜的糞便味兒和尿騷味兒,此刻,都被一些潮濕的水氣緩緩地凝固了,停止了沉重的呼吸。空氣里充滿了秋天五谷成熟的香氣,把白天臭氣熏天的糞便味兒和尿騷味兒熏得閉住了呼吸。
兩瓶酒喝完了,馬龍送我出了他家的門說:“真不好意思,這精尻子酒把你沒喝好唄!”
我說:“好了好了,再喝就醉了。”
“也好,我下次弄幾斤肉好好喝一場。”
過了那條小河,馬龍再三靠托我說:“粗茶淡飯,招待不周,望老弟多多包涵。能幫忙的時候還要幫忙。”
心想,馬龍也真是高屋建瓴目光遠大,我一個計生委參照國家公務員管理的小干事,整天除了跟著幾個辦事員填寫沒完沒了千篇一律的哄弄人的各種報表,管著女人們的下半身和生娃娃的事情,就是分發一些避孕、壯陽滋陰的藥物,能幫什么忙呢?細細想來,實在沒有可幫的忙,不免有些莫名其妙。
走了一會兒,胃里有些難受,我感到自己迫切需要撒一泡尿。根據以往的經驗,再不果斷撒出去就會把我憋醉的,或憋暈了。我站在冷風嗖嗖的村路上,神思恍惚地褪下褲子,有些失控地撒了一泡長尿。我一邊撒一邊說:“馬龍,嗨,嗨嗨,你真不夠意思,你的奸拳把我整醉了,我要報你一箭之仇。”我騰出一只手去捂馬龍的肩膀,空的,差點把我摔倒。我又嗨嗨笑了一下,誰也沒有理我,好長一會兒,我才摸到自己的褲子在自己的腳脖子里堆得一塌糊涂。要我看,酒醉了就是神仙也會是沒有教養和德性的。我狠勁兒放了一個長長的響屁,肚子里輕松了許多。褲襠里一陣濕冷,極難受,我擰了兩下尻子朝前走,我挑了幾首熟悉的“花兒”哼哼著,大都哼了一句就跑了調兒或忘了詞兒,到最后還在重復著第一句,節奏還是搖滾的。
摸黑回了鄉政府。一進院門,見一群人在鄉文化站的活動室看電視,是美國NBA火箭隊的一場主場球賽。順著門口的一道光亮一股白煙像農家的炕洞門一樣充滿激情地鋪張著。評論員尖著嗓門介紹:麥迪帶球單刀過兩人,沖進三妙區,后衛被閃倒,飛身扣籃;姚明長臂一個勾手扣籃,對方防守隊員望塵莫及,尤英在場外翹著大拇指笑了一下。有幾個人抬頭朝我張望,見不認識,很快又將頭轉回去,心不在焉地望電視。有人放了屁,又響又長,似有意渲泄他的存在和屁的威力,滿屋的人一陣哄笑。
“這么響的屁到外面去放,臭死人了!”
“外面放了,大家不是更困嗎?我這是給大家提個神兒,要不大伙睡著了咋看電視!”
“你的屁是熬茶還是咖啡呀,自己被窩里去提神!”
似乎很困,但睡不著。直到后半夜,馬龍女人的巴掌攔嘴面片,還在我嬌生慣養的胃里稀里糊涂地翻來覆去,像一個舍不得又躲不開的朋友喋喋不休忠厚老實地伴隨著我。我翻了一下身,床板吱吱地叫喚,古怪的聲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我趕緊收斂了自己的行為,靜臥了一會兒,沒有聽見老鼠們大打出手的聲音,可能還沒有到時候。
我又翻了一下身,床板幾乎喊了起來,我只好把身子像蝦一樣蜷起來努力尋找親如兄弟的瞌睡。瞌睡反目為仇,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陌生,開始由馬行僵起來,像110米跨欄跑道上的劉翔,聽見了發令員的槍聲興奮不已地離開了起跑線,勇往直前。我努力把眼睛半真半假閉上,我這是自己騙自己。
迷糊中,隔壁屋里有人在廢寢忘食不厭其煩地唱著一首歌,是個女人。聽得出是韓紅的“天路”,高一聲低一聲,唱了一夜,是個左嗓門,看來女人對青藏鐵路的開通十分興奮,忘我的精力讓人折服。終于,女人陰氣十足的精力也有疲憊不堪的時候了。她的聲音漸漸變得像蚊子一樣,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唱呀,有多少力氣全使出來,我陪著吶,咋不唱了。我知道她就是一臺機器也有唱不動的時候。她沙啞的沒完沒了的自我表現,讓我對夜晚產生了恐懼,對黎明幾乎產生了絕望。看一眼表,時針還在深夜三點。靜靜地躺在床上,眼前晃動著馬龍弟弟的形象,好似傳說中的神鬼和農家門扇上特別夸張的鐘馗畫像,一閃一閃,齜牙咧嘴,一步一步向我逼近,向我齜牙,向我咧嘴。摸一下肌膚,雞皮疙瘩還在。
另一間隔壁屋里是個男人,他唱的是“花兒”,他唱的“花兒”沒有一點“花兒”的韻味,節奏快得純粹就是搖滾,吐字像鐵鍋里爆炒豆兒,一個字也聽不清。這哪里是唱的“花兒”,簡直就是對“花兒”藝術洪水猛獸似的糟蹋,我趕緊捂住了頭。
恍惚間我分明聽到,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了山雀們吱吱喳喳歡天喜地的鳴叫聲,有一種聲音簡直就是爬在窗子上專門為我叫的。它知道人類的共同嗜好,把那些貪婪的人都叫醒了,我就是被它們最早叫醒的一個人。它們把風和黎明叫來的聲音讓我有些興奮,我爬在被窩里,聽那些稠密的聲音在清晨的空氣里飄來飄去,聽那些忘我的勞動腳踏實地。不久,沙沙沙沙,在積滿了落葉的院子里人們走動的腳步聲變得平凡而密集起來,一天的日子又上足了發條。
看看窗外,天色微明。被窩似乎才有了一些熱乎乎的感覺,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我真不愿心甘情愿爬起來。許多事情今天做的可以明天做,明天做的推到后天也不遲,干嘛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我慷慨地翻了一下身,掖緊了被子,女人陰氣十足的聲音還在空蕩蕩的腦海中洶涌澎湃地回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