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通貨膨脹(外一題)

無意中讀到美國詩人賴特的一句“我一直在浪費生命”，心頭居然一震。是的，每天早晨醒來，都會叮囑自己，人生苦短，多少做點有價值的事，可是歲月往往蹉跎。

陸文夫老師生前多次講過：“作家有三種死法。一是自然地死，二是痛苦地死，三是快樂地死。我最害怕的就是快樂地死，一無疾苦，十分熱鬧，甚至有點大張旗鼓……”我知道，他是不愿意把生命消耗在快快樂樂的應(yīng)酬中。哪怕應(yīng)酬無法逃避，別人是酒肉穿腸過，他卻寫成了《美食家》。如今，回味他的話，我發(fā)覺有另一番理解。他其實是讓我們警惕生命的通貨膨脹。

化作灰燼，歸于泥土，死是如此地簡單，就像生一樣。可是，連接起點和終點的人生道路，錯綜而又漫長，處處充滿了未知的懸念。我們無權(quán)選擇生，猶如無法拒絕死，那么就該認真把握生命的過程，哪怕微若草芥。可惜，人是一種健忘的動物，在滾滾紅塵中很容易被奢華所虜獲，何況四周有那么多難以抗御的誘惑：歡宴，美色，冶游，以及化腐朽為神奇的權(quán)與錢。

不是嗎？快節(jié)奏、重負荷的生活需要快樂，有人就專門為你制造。推杯換盞的豪華宴觴中，總有恭敬的禮節(jié)、養(yǎng)眼的歌舞、得體的奉承，乃至豪爽的應(yīng)諾，不只是讓你把一切煩惱糾結(jié)都拋擲到九霄云外，更讓你覺得人生是那么的美妙，全可以隨心所欲、率性而為。外形似水，內(nèi)里如火的酒，構(gòu)筑起虛幻的景象，推送著你直達青云，在縹縹緲緲間忘記自己姓甚名誰。

你不愿喝酒，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那也不要緊。有人會隨時送來你追求的東西，獲獎證書、名人頭銜、入會資格，各種各樣的尊嚴與榮譽的象征，且起碼是國際級的。想做作家嗎？沒什么作品也能出版文集。想成為名人嗎？自有無數(shù)種包裝作秀的方式擺在面前，供你選擇。想在一夜間變富翁嗎？更有堆積如山的致富秘笈告訴你，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也許，你沒有任何奢求，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那么，公寓房價值節(jié)節(jié)上升，總是令人快樂的吧。從每平米兩千元，跳到每平米一萬兩千元，連小學生都知道漲了多少倍。盡管這公寓房用了十幾年，墻壁滲水，門窗都搖移了。想換一套舒適點的，熱情的推介接踵而至。公館府邸，無不冠以貴族頭銜。不過，貸款恐怕兩輩子都不能還清……

是誰形象地比喻，市場經(jīng)濟是一雙無形的手。歡愉、享樂、尊嚴、體面等等，已是擺在超市貨架上的物品，你可以任意取用，只要不忘記在出入口刷卡。是的，比起三十年前，社會的寬容度大大增加了，思想一個調(diào)、說話一個腔、穿衣一個樣的蒼白日子，早已隨流水逝去。每一個生命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空間。然而，在失去禁錮的同時，價值的虛漲也悄悄地出現(xiàn)了。激烈競爭狀態(tài)下的人們難以接受無人注視、不能證明自己存在的狀態(tài)。

這，是另一種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人之區(qū)別于動物，不就是因為肩膀上常常壓著擔子？很多人被沉重的生活擔子壓得直不起腰，仍然一步步往前走，這是因為他們有精神支柱，心目中有甘愿為之奉獻的事物，能在沉重中體味自身的存在。艱難困苦，玉汝于成，這是一條被無數(shù)次證明了的規(guī)律。生命的通貨膨脹，讓終極目標變得虛無縹緲，寧肯享受稍縱即逝的感官歡愉，卻不惜做一件對自己毫無好處的事情。

難怪有人主張確立“死亡學”。一個人具有了死亡意識，才能獲得人生的整體觀念和有限觀念，從而更加珍惜生命，提升生命的含金量。活得太快樂了，也許什么痕跡都不會留下。弗蘭西斯·培根說過：“人在順境中最偉大的美德是節(jié)制，而在逆境中則是堅忍?！蔽覀儾皇遣欢?，而是無法戰(zhàn)勝人性中的劣根和私欲。

故土上的鄰桌

赫爾塔·米勒坐在維也納的車站咖啡屋里，把目光停留在一個男人身上。她敏銳地認出他來自故土。“我的眼前，如一道微光，事物的內(nèi)核：一整片土地在一個人身上。我的整個故土，就在鄰桌。我馬上認出了它?！睕]有人能比終生漂泊者更深刻地表述移民心態(tài)。所以這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在《鄰桌旁的故土》中說：“人不屬于地方。人不能在石頭、木頭或隨便碰巧的什么地方安家——因為人不是由石頭和木頭組成的。如果那是不幸，那異樣就是不幸。此外無它。”

她在羅馬尼亞時，是德意志移民的后裔。移居德國，仍然被視作異類。于是她通過她的文學寫作，不斷強化她的這一身份。

我跟她完全不一樣。我始終生活在故土，一個湖蕩圍擁的地方。每年有機會往外走走，但很快就回來。我在故土感知世界。故土的生活原本很純粹，盡管很早就有了鐵路，終因水網(wǎng)環(huán)繞，相對封閉。別的不說，僅口音而言，只流行吳語。自己聽起來，則每個鄉(xiāng)鎮(zhèn)的方言又各不相同。甚至村與村的口音，也能區(qū)分得清清楚楚。這無疑是缺少社交造成的?？墒堑搅私裉欤还苁鞘裁吹胤降娜耍诠矆鏊l都要說普通話。有時候兩人講了半天話，才恍然大悟，原來都是本地人。有很多習以為常的東西在不經(jīng)意間被顛覆了。

老城區(qū)臨河的店鋪，出現(xiàn)了很多家咖啡屋、酒吧、西餐廳。入夜，披著河面上反射起的霓虹波光，身材矮胖、皮膚黝黑的臺灣人，成群結(jié)隊，紛紛前去享受良宵。窗戶里飄出用閩南語演唱的“愛拼才會贏”的卡拉OK，到處是衣香鬢影，到處充滿了艷麗的色彩，讓人懷疑是否在臺北西門町。至于新城區(qū)，那些布滿了湘菜、川菜、粵菜或書寫著韓語的燒烤店的馬路，高懸空中的招牌十分搶眼，把地方風味全都淹沒了。

我親身經(jīng)歷過一件事。那次，是接待一個來自香港的訪問團，一行六十余人，興致勃勃地考察了臺資企業(yè)，也游覽了古鎮(zhèn)。當晚，在賓館設(shè)宴招待。杯觥交錯間，一位年逾古稀的客人突然提起一個人，說他們半個多世紀前在南京是同事，也是好朋友。后來，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又一起去了臺灣。但他因為得罪了臺灣政壇人物，不得不去了香港，又轉(zhuǎn)向美國謀生。這些年來，他始終掛念著那位朋友，卻難以與之聯(lián)系，聽說最近到了貴地，不知是否如此？

憑著他提供的要素，十分鐘后就找到了線索。那位朋友確實移居此地，不過這幾天他去了上海。隨即，又打聽到了那位朋友上海居所的電話號碼。一對幾十年沒有見面的朋友，就這樣建立了聯(lián)系。

我曾多次去外企參觀，那兒有好幾千吃盒飯的員工，秩序井然。他們中有的來自北方偏僻山溝，有的跳槽于衰微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也有的畢業(yè)于名牌大學，白天是操作工，流水線的線長，或是管理干部，晚上便紛紛去圖書館讀書。廠區(qū)內(nèi)幾乎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人。這讓人醒悟，為什么我走在大街上，幾乎看不見熟悉的面孔。

我們的城市被鱗次櫛比的新樓所撐裂，城廓迅速擴大。滿街的新樓新得令人眩目，仿佛一片掙脫了蛻衣的肌膚，豐滿壯實，閃爍著健康的光澤。是的，一旦失去移民，城市的每條經(jīng)脈都可能癱瘓。

移民是一股多向的潮流。耐人尋味的是在大量移民涌入時，本地人卻積極地向外移民。留學歐美，或者在上海、深圳、北京工作。這樣的做法很時髦也很新進，在觀念上與國際接軌了。

但無論如何得承認，從東歐漂泊在德國的赫爾塔·米勒，對于移民的理解，遠比我們深刻?！八跃珶挼脑姼韬吐收娴纳⑽?，描寫了被剝奪者的生活景象。”這是諾獎委員會對她的評價。而在我們這里，坐在鄰桌的陌生人，端杯舉箸所發(fā)出的喧嘩，總是比我們響亮得多。匆忙中，有人踩了我的腳板，他說聲對不起，我說聲沒關(guān)系，彼此相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