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一方面通過中央集權擴充國有經濟的規模,另一方面則是下大力氣打擊私人工商。秦國是要將國家的全部資源集中起來一致對外的。而私人工商業則是國家集中資源的最大禍害。在商鞅看來,私人工商業不僅讓國家失去了從軍殺敵、務農種田的勞動力,而且還會讓財富在民間聚集,消弱國家的實力。所以,私人工商不除,國有產業不興,勢必除之而后快。
私人手工業者是靠手工技藝為生的勞動者。他們把制造出來的農具、陶瓷等拿到市場上去交換農民手中的糧食。結果,糧食流入了個人手中,而不是國家的倉庫;國家工業作坊里生產出來的產品,沒有了壟斷地位,自然也就不能成為脅迫百姓乖乖地為國家賣力的資本。這樣一來,私人手工業者豈不是砸了國有制的招牌,挖了國家的墻腳?何況,這些人不用風吹日曬,擺弄擺弄手藝就可以豐衣足食了,這種風氣如果散播開來,誰還愿意去種地?誰還愿意為國家效力?總之一句話,這些人有手藝,有本事,但卻沒有為國家效勞,而是在為自己的生計奔波。在人人為公、個個報國的秦國,豈能允許這樣的人存在?于是乎,商鞅將私人手工業者視為“事末利者”統統收為奴隸,押解到國家的工業作坊里去干活。
還有那些商人,更是國有化經濟最大的危害。國家搞計劃經濟,按需分配,商人則投機倒把,囤積居奇,擾亂國家經濟秩序,威脅國有工農業的壟斷地位。更何況,商人賤買貴賣,只是在流通領域做文章,對國家的整體財富并沒有做出貢獻,更沒有讓國家的腰包鼓起來。相反,大量的財富通過商業交易向民間聚集,無形中也是挖了國家的墻腳,影響了國家的財政收入。對這些商人本身而言,他們不愿意靠勞動吃飯,更不想為國家創造財富,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些企圖不勞而獲的念頭和想法。相對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而言,他們的日子實在也太舒服了。商人,滿腦子里想的都是如何去占便宜,如何去空手套白狼,可謂無奸不商、為富不仁。如果讓這些人成了氣候,就無異于慫恿了調皮搗蛋的,而壓抑了自力更生的。所以,對商人的打擊,秦國是毫不留情的,要么收為國家的奴隸,在國家的土地上勞動,要么押赴邊疆野外去戍邊,去修長城。總之,他們的日子是最慘的,甚至還不如那些手工業者。人家畢竟還有些手藝,即使被收為奴隸,也不會透支體力。而商人,估計只能在監軍的督促和皮鞭的抽打下干著搬磚和泥的重體力活。
秦國不僅通過嚴刑酷法和權力的高壓對私人工商業者進行肉體摧殘(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奴),而且還通過各項經濟措施擠壓私人工商業的生存空間。本來,秦國私人工商業的發展就比其他諸侯國緩慢許多,于公元前378年才開始“初行為市”。可是,才十幾年的光景,商鞅變法就開始設置重法,竭力壓抑私營工商業的發展。首先要做的就是“重關市之稅”,對私人工商業收取重稅,盤剝其利潤,遏制其發展,讓那些謀財的私人工商業者無利可圖,最后只能乖乖地轉行。這也正是商鞅本人頗為得意的“不農之征必多,市利之租必重”的抑商措施。
再者,商鞅實行“壹山澤”政策,國家獨占山澤之利,實行鹽鐵專賣。秦國在各地都設置鹽鐵官,嚴格控制其生產與流通領域。《秦律雜抄》中記載秦負責采礦、冶鐵的官府有“右府、左府,右采鐵、左采鐵”,其官吏有“嗇夫、佐、曹長”等,可見規模不小。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就提到其祖司馬昌就擔任過秦的“主鐵官”。也就是說,鹽,只有公家才有資格出售,任何個人都不得私下買賣。冶鐵,只能在官方的工業作坊里進行,任何人都不能在自己的小作坊里隨便冶鐵。如此一來,販賣私鹽的商人也就失去了市場,即使他們有辦法搞到鹽,也不敢賣,當然也沒有人敢買。而那些靠冶鐵生存的手工業者也是一樣,沒有辦法搞到鐵礦,也就冶不出鐵,自然斷了生存的命脈。
鹽鐵如此,糧食也是如此。商鞅主張國家嚴格管制糧食貿易,禁止糧食私下買賣,“使商無得糴,農無得糶”,即商人不得進行糧食買賣。其實,在秦國,糧食也無法私下自由買賣,因為秦國是國有制經濟,所有的土地都是國家的。奴隸種地,生產出來的糧食是國家的;平民種地,要把很大一部分以賦稅的形式上繳國家,剩下的已經寥寥無幾,還哪里有富裕的糧食去賣給商人?況且,秦國在政策上也不允許老百姓有余糧。商鞅就說:“王者,國不蓄力,家不積粟。國不蓄力,下用也;家不積粟,上藏也。”老百姓的鍋里沒有米是最好的,因為米都流進官倉了,豈不是“上藏”?那么,如果老百姓手里有余糧怎么辦呢?秦國也有辦法,既不強硬地沒收充公,也不花錢去購買,而是靠爵位去交換。“民有余糧,令民以粟出官爵。”這項政策既解決了“民不積粟”的問題,又削弱了民間的財富,還摧垮了私下進行糧食交易的基礎,真是一石三鳥。
如此一來,那些私人工商業者就真的沒有飯吃了。沒有官方的“授田”,不參加農業勞動,自然也就無法種糧食自給自足。而國家又不允許私下賣糧,而且也沒有糧可賣。如此一往,只能眼巴巴地餓死。最后走投無路,只能回過頭來向政府搖尾乞憐,懇求去種地。而這也正是商鞅的目的。在《商君書·墾令》里,商鞅連續說了五個“無所于食”,也就是讓某些人沒有飯吃。哪些人呢?“僻淫、游惰之民無所于食”,“庸民無所于食”,“逆旅之民無所于食”,“惡農、慢惰、倍欲之民無所于食”,“誅愚亂農農民無所于食”。總之,懶惰的,不好好種地的,投機倒把的,厭惡農業的,統統不能有飯吃。
禁止了民間的糧食交易之后,商鞅又進一步堵塞了軍糧的漏洞,嚴禁投機倒把者把黑手伸向軍糧。商鞅之法曰:“使軍市無得私輸糧者。”又說:“盜糧者無所售。”軍市上禁止私人運軍糧,就算有人盜得糧食也賣不出去。沒有市場,也無人敢買。但是,在饑餓難耐的情況下,人們也顧不了那么多的禁令律法了,民間無糧就向軍糧下手,冒領者有之,盜賣套購軍糧者亦有之。于是《秦律》便出現了關于冒領、盜賣、套購軍糧的處治條文:官吏冒領軍糧一律罰款二甲并廢除官職;非官吏冒領者則要罰戍邊二年;軍人盜賣軍糧或從他縣領糧要罰戍邊的款(罰戍是針對普通人的,軍人一般不再罰戍,而是罰款。《秦律》是允許用錢來“贖罪”、“贖遷”和“贖戍”的,一日八錢);百姓套購過縣的軍糧則要罰款二甲,并將所購糧食沒收充公。
透過《秦律》中的這些條款,我們不難發現,在秦國的民間,是沒有人私下進行糧食買賣的。不僅沒有人賣糧食,也沒有敢買糧食。否則,老百姓怎么會去買過縣的軍糧呢?同時,這也反映出秦國老百姓的口糧是不足的。若非餓得發慌,誰愿意甘冒罰款和沒收的危險花高價去套購軍糧呢?當然,軍人極高的私賣軍糧,也是萬般無奈,逼不得已。因為盜賣軍糧的風險實在太大了,一旦被發現,就要罰“貲戍二歲”。按一天八錢計算,一年365天,兩年就是5840錢。而在正常年景下秦的平價糧一石才三十錢,還不夠罰戍四天的。所以,對盜賣軍糧的軍官來說,既然做了,必然就是鋌而走險。被抓住了,就自認倒霉;僥幸逃脫,就會賺個缽滿盆滿。
除了鹽鐵和糧食以外,秦國國內也不允許買賣奢侈的消費品。而很多私人工商業,恰恰與這些所謂的奢侈品有關。比如,以酒肉買賣為代表的私營飲食業和釀酒業,就是商鞅極力打擊的對象。人吃飽肚子就可以了,為什么非要吃肉喝酒?所以,在商鞅看來,酒肉這些奢侈品是堅決不能有市場的。“貴酒肉之價,重其租,令十倍其樸”。一方面,商鞅把酒肉的價格抬得高高的,讓老百姓買不起酒肉;另一方面,對于從事飲食業和釀酒業的商人重重地收稅,讓他們無利可圖。如此一來,就沒有人喝酒吃肉,也沒有人賣酒賣肉了。而且《田律》還規定:“百姓居田舍者毋敢酤酒,田嗇夫、部佐謹禁御之,有不從令者有罪。”也就是說,無論是在自己家,還是在田地里,老百姓都是不能喝酒的。如果偷喝,一旦被田嗇夫、部佐等官員發現,就要受到處罰。可想而知,秦國的老百姓一年估計都吃不上一頓肉,喝不上一次酒。到了后來,秦始皇統一六國,普天大慶三天,才破例允許老百姓在這三天時間內喝酒吃肉。
就這樣,秦國通過款款條文和重重措施極力地擠壓私人工商業的發展。從此,抑商不僅成了秦的傳統政策之一,而且也成了大秦帝國之后兩千多年“以農為本”的中國社會的的傳統政策。自此,商人一直是受社會歧視的,連“老大嫁作商人婦”的妓女都被看作是一種不幸和悲哀。具體到戰國時代的秦國,嚴刑酷法下的私人工商業者更是舉步維艱,他們或者在商鞅“上農”路線下被迫轉向務農,或者被收為奴隸或者罰為刑徒,在皮鞭下終日勞作。當然,他們還有第三條選擇,那就是放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