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挪用的資金與愛情

當一個坊間流傳的故事，真實地擺上女檢察官的案頭。一場關于愛情、人性與法律的糾結也開始上演

2007年初，我所在的小城開始流傳一個故事：一個未婚的24歲女孩子在擔任郵政儲蓄員期間，竟挪用130萬元給了網友。這個神秘的姑娘和她的網友一時間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沒想到一個月后，這個案件擺到了我的案頭。

案卷很厚，看過之后我卻是一頭霧水，總覺得自己是在做一個夢，或者像在觀賞水中花鏡中月。在現代社會，像以前那種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故事只能是一個遙遠的神話，早已遠離我們而去，但當我一點一點接近案件事實，在與當事人和證人的一次次交談中，我逐漸看到的是一個現代版的灰姑娘的美好而慘痛的故事。

受騙的“灰姑娘”

陳春花，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案發時，她僅有24歲。

陳春花走進提審室時，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女孩了。身材中等，不胖不瘦，膚色不算白，單眼皮，黑頭發扎成一個馬尾，沒有其他女孩隨著潮流來回燙染的痕跡。后來我知道她由于長時間從事電腦前的郵政儲蓄工作，已是高度近視，但她一直戴隱形眼鏡。她穿著一件年輕人經常穿的白毛線衫，上邊還有可愛的小熊的卡通圖案，如果不刻意地去記，只要走進人群，你就會很快認不出她。

春花很痛快地承認了挪用的行為，整個案情卷宗里基本是一致的。于是，我提出讓她講一講她的成長過程，她很痛快地點頭同意了。

春花出生在山東西北一個中等富裕的農民家庭，家中有一個弟弟，父親在務農之余，還愛好丹青繪畫，閑來總是涂抹幾筆，在當地還算小有名氣。由于春花從小學習不錯，父母很寵愛她，養成了她倔犟不聽勸的個性。

高中沒畢業，春花就因學習壓力太大而選擇了輟學，但很快命運之神再一次垂青于她。她在全市郵政系統統一招考中脫穎而出，成為她家所在的鄉鎮郵政儲蓄所的業務員。對于春花來講，這意味著她脫離了農門，擺脫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吃上了公家飯，擁有了養老和醫療保險。由于工作認真負責，很快春花就成為郵政所的業務骨干，多次到外地學習培訓，在全市郵政系統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業務能手。

在最初的工作中，春花享受著干凈整潔的工作環境，筆挺漂亮的墨綠色制服，以及敲敲鍵盤、點點鈔票的清閑工作。與每日風吹日曬、下地勞作的同齡人相比，這一切，都令她滿足，以至于從沒有對過手的鈔票產生什么非分之想。

挫折的愛情

工作后，春花很快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開始有人給她介紹對象，但不是她不滿意就是對方不滿意，都沒有定下來。

2004年秋天，一個偶然的機會，春花無意中撥通交友電話，認識了一個叫趙小虎的鄰縣小伙子。二人在電話里就聊得很投機，并相互留下了電話號碼。后來，春花漸漸了解到趙小虎與她同歲，正在不遠的一個小縣城為未來打拼。

在春花眼里，趙小虎沒有資金卻有足夠的精力和信心，是一個躊躇滿志的年輕人。他無數次深情地說，要給春花一個幸福的家庭。但在把趙小虎領回家里后，一貫都對女兒百依百順的父母都反對他們來往。春花父母認為，趙小虎沒有固定的工作，還給人一種油滑感，不值得把女兒托付給他，而且他們都不愿意把唯一的女兒嫁到百里外的鄰縣。

父母的反對沒能挫折春花與趙小虎的愛情，她不肯輕易放開這個她最初愛上的男孩子，這是她的最珍貴的初戀。

就在此時，趙小虎提出自己開個小洗車店，這樣就不用再為別人打工，也能為今后他們的小家庭攢下第一筆資金。春花很高興，她覺得自己的眼光沒錯，至少小虎不甘心為別人打工，開始干一番事業。

但資金怎么辦呢？雖然工作這幾年，但春花也沒攢下多少錢，趙小虎更沒有積蓄。即便如此，春花還是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8000元存款全部給了趙小虎，并說下來資金的事她再想辦法。

用公款為愛買單

8000元很快花沒了。趙小虎聲稱資金缺口還很大，但洗車前景很好，是一個穩賺不賠的行業，希望春花再想辦法。

春花反復琢磨：找父母肯定不行了，她知道父母更多考慮的是風險，而且本來就不看好趙小虎。她想起以前見過報刊電視上介紹過銀行工作人員挪用公款的案件，她想既然趙小虎說了又不會賠錢，自己又何不也先挪用一下呢？到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錢還上，自己還能為小虎的創業掙上第一桶金。

在思前想后，極度的矛盾中，2005年11月，春花第一次冒充儲戶的名字進行了一筆兩萬元存單的掛失，然后順利地在一周后取出了兩萬元，給小虎打到了賬戶上，幫小虎渡過了暫時的難關。

“怎么辦得那么簡單，你們儲蓄制度一般不是很嚴格嗎？”我不解地插話問。

春花淡然一笑，“制度嚴都是對儲戶而言的，少一道手續都不會給儲戶掛失，但對我們具體操作的業務員而言，根本沒有什么約束，儲戶的信息就隨意地扔在樓上的倉庫里，我們內部人員任何人任何時候只要想知道就能上樓查找。我就是在樓上沒人管的倉庫里找到的儲戶身份證號碼，然后以儲戶的名義掛失的。”

此時，另一個業務員的手章就扔在柜臺上，春花再蓋上她的章，就算是二人臨柜辦理的業務了。事實上，有關規定掛失業務的操作要有另一個綜合柜員授權，還要按上她的大拇指指紋，但當時儲蓄所里的指紋儀壞了，也無人修理，因此指紋的程序就被省略了，使得任何一個業務員也都能辦理掛失業務了。

“提款后的監督根本沒人管。”春花繼續說，“我在之后掛失的130多萬存款業務中，事后沒一個人監督詢問過我，要不是我最后一次無意中忘記把一筆7000元的現金補上，還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再案發呢。你說，還有什么制度可言呢？”

聽完春花一口氣說的這么多話，我感到的卻是她的嘲諷、苦澀和無奈。如果早一天有制度制約她，也許她就不會在犯罪道路上越走越遠。

急切幫男朋友發財的春花一發不可收拾地連續冒用儲戶姓名，利用掛失存單的方式先后共取出60多萬，但趙小虎的生意不僅沒有起色，還不停地變換經營地點，從這個城市搬到那個城市，不見利潤回收，卻總是催促春花不斷地投入資金。與此同時，趙小虎還以做生意忙為由，與春花見面次數越來越少，電話也不接，開始明顯地敷衍塞責。

說到這里，春花的神情變得格外沮喪，她說她感覺到“愛情可能處于風雨飄搖中了”。

春花的猜想得到了趙小虎一個朋友周保成的證實。由于春花的猜疑和無休無止的電話追蹤，趙小虎總把手機扔給周保成，自己又購置了一個更高檔的手機。周勸春花不值得為花錢如流水、時時出入高檔娛樂場所的花花公子再付出感情，但春花說，她已是覆水難收。

也許春花永遠不會清楚地知道趙小虎把她給他的前后共90余萬元錢干什么用了，但我卻清楚地知道了。

趙小虎的借口

提審趙小虎是在送走春花后，我帶著平和、認真的心態開始了對趙小虎的訊問。我知道作為一名檢察官，不能在辦案過程中摻雜一絲個人好惡，不管是撒旦還是惡魔，也要客觀地查清事實。可能由于我沒有像一般人那樣用看不起的眼神跟趙小虎交流，他平淡地講起了與春花的交往。

“春花對我很信任，她用她自己的名字辦了一個銀行卡，然后 ，她從儲蓄所弄出錢往上存錢，讓我花。開始我確實干了洗車的買賣，但起早貪黑太累了，而我只要開口，春花就會找錢，我也就在做買賣的同時開始享受了。我跟一個大賓館的大堂經理喬燕交朋友，陪她去旅游，給她買時裝、化妝品，往她銀行卡上打錢，她也很痛快地與我同居了。”

“你這不是在背叛春花嗎？”我問他。

“喬燕很美，她愛我，我也愛她。”趙小虎回避了我的問題，我沒有追問，還有什么意義呢？稍微一想就知道，一名見慣燈紅酒綠、擁有萬般風情的女子，是一個農家女子不能相提并論的。

“喬燕既然花你那么多錢，她能為你退錢嗎？”我反問一句。

“也許會吧，也許她現在沒收到我的信，我已經給她寫信了。”他的聲音變得囁嚅簡直聽不清，明顯的底氣不足。

之后，他又低頭講起來，他給家里蓋房花了10多萬，蓋成了當地絕無二家的豪華別墅式住房，他還帶喬燕到家里參觀過。

“你的父母難道不過問你從什么地方弄的錢嗎？”我問道。

“我父親早不在了，母親問我，我說是做買賣掙的，她就相信了。”

“后來，我又同時交了一個女朋友，我還去娛樂場所唱歌跳舞，花了近10多萬。”趙小虎繼續講述他怎花掉了那些錢，“我也不知道怎么花的，反正一要錢，春花就往卡上打，我就如流水一般花下去了，買賣早就沒心干了，直到案發，店面都盤給別人了。”

“你當時清楚用了春花挪用的公款，你會有責任嗎？”我問。

“我用的錢越多，心里就越害怕出事。我也問過一個律師，他說只要不知道是公款就沒事，但我是知道（花掉的錢是公款）的，我也害怕出事，但這錢來得太容易了，也就忍不住要接著用下去，所以直到最后，就用了90多萬。”

“飲鴆止渴。”我在心里說。

2006年9月份，陳春花和趙小虎分手了。趙小虎打了個借條，收了最后一筆20萬的錢后，杳無音訊。就連趙小虎的母親也與兒子串通好了，春花一打電話就說他早已不與家人聯系。

能干的“灰姑娘”

對趙小虎的行徑看不下去的周保成卻在同情春花的同時，對她產生了好感。

與心高氣傲的趙小虎不同，周保成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農村孩子，但家境也較貧寒。在周保成的眼里，春花是一個可愛單純的好姑娘，她性格開朗，愛說愛笑，又敢作敢為。尤其是，春花在郵政局能源源不斷地弄出錢來，也實在不失為一個能人。

春花在離開趙小虎后，常常陷入一種憂郁和失落，這時，她無意中聽到了當時正流行的鄭鈞的歌曲《灰姑娘》，她感到自己就是歌中那個灰姑娘。

春花反復問周保成為什么會愛上她，她說：“我只是一個沒人愛的灰姑娘。”周保成卻說不清。但他用實際行動帶給她細密的關心和問候，春花感到從未有過的久違的感動和溫暖，之后毫不猶豫地投入周保成的懷抱。春花又開始主動給周保成錢，讓他開始創業，近半年，她就陸續投入了近十六七萬。

帶著對春花愛情的疑惑我提審了周保成。這是一個相貌平常的高個的小伙子，一臉的老實厚道，他也承認自己用了春花給的錢。

“你既然是真心地愛著春花，你為什么跟別人結婚呢？”我不解地問。

“我結婚是家里的壓力，我沒辦法，家里窮，我對象那邊條件好，但我與她性格不合，我們一結婚就開始鬧別扭，要不是出了這個案子，我不被抓起來，也許我現在已經離婚了，春花也可能會嫁給我了。”

“你們倆相好，與錢有關系嗎？”我問他。

“我也說不好，不能說一點也沒有，可能有一點關系吧。”這是每一個與春花談戀愛的男人都在刻意回避的問題。

怎么能說沒有關系，除了春花的大膽潑辣的個性，就她這樣樸實不夠出眾的容貌，實在是一個平平常常的灰姑娘，但為什么會吸引他們，其實說到底，錢的因素不可估量，就是因為她不計后果地源源不斷地把錢送到男友的手中，才會有人不斷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郵政儲蓄這個弄錢便利的工作，無疑給這個灰姑娘穿上一雙光芒耀眼的水晶鞋，讓她擁有了無上的魅力。

在與周保成交往的同時，春花還認識了另一個與周保成合伙投資的高大威猛的小伙梁帥，兩人也建立了戀愛關系，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梁帥也有自己的妻子。

“為什么會愛上春花，因為錢嗎？”我單刀直入，問梁帥。

“不是，交往多了，自然有了感情吧。”梁帥矢口否認。

蒼白無力的辯解，讓人難以信服。在短短幾個月時間，春花和梁帥的感情迅速升溫，就連周保成也蒙在鼓里，與此同時，當然是春花把10多萬元的公款分多次打到了梁帥的賬戶。

兩問陳春花

最后一次提審春花的時候，我不解地問，“你知道這樣做是犯罪嗎？”

“我當然知道了。”陳春花的回答很坦白，“從趙小虎給我打了60多萬的借條后，我就知道趙小虎永遠不會還我這筆錢了，而我傾家蕩產也還不上這些錢，我明白監獄的大門已悄然為我敞開了，我沒有回頭路了。我后來遇到周保成、梁帥我都是真心地幫他們做生意，他們也是真心對我好，我以為他們用的錢早晚會還上的，他們與趙小虎不是一樣的人。對這些給我感情慰藉的人，我一直是心存愛意的。因為我時刻有可能被抓到監獄，我既不能也沒有權利再接受別人的愛，我根本沒法給他們一個正常的家，雖然他們相繼成家結婚我也被刺痛，但我邁出了錯誤的第一步，已沒有什么回頭路了。”

“你有沒有想過逃跑？”我忍不住問。其實，作為一名檢察官，最害怕的就是犯罪嫌疑人畏罪潛逃，我很想知道，春花留下來等待被抓捕的真實原因。

“我能跑到哪里呢？那么多大貪官不也都在外逃之后被抓回來了？再說我的父母兄弟他們怎么辦，我的外逃一定會讓公安機關、檢察機關每日去家里搜捕，我家里還會有一日的安寧嗎，那我的良心又將如何經過煎熬？與其這樣讓大家都不好受，又何不我自己一人做事一人當呢？”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作者單位：山東省臨清市檢察院）

責任編輯：張羽

女檢察官札記

不能因夢想而拋棄現實

我們年少時，都曾經夢想自己是童話里的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嫁給王子。

由于我極為推崇人性化的辦案模式，所以我的幾次提審都可以說是在氣氛愉快的聊天中進行的，我與春花的關系也越來越融洽。但不知為什么，我越走近她的內心，我自己脆弱的心就越有被揪扯的痛楚。也許，這就是很多男性公訴人所說的：“你們女人簡直不能承辦大要案，不是你們的能力不行，而是你們的感情太豐富，總是沉迷其中以至于影響了理性的判斷。”

是的，隨著調查的深入，我開始為陳春花的命運感嘆，甚至在面對她不經意的如花笑靨時，我竟期望橫在我們中間的鐵柵欄是不存在的。

再三玩味春花最后與周保成和梁帥的感情糾葛，覺得春花頗有點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瘋狂，她像一個穿行在舞場的灰姑娘，腳上是流光溢彩的水晶鞋，閃著炫目的光彩，有所圖的舞伴緊追她的舞步，亦步亦趨，迷醉的灰姑娘宛若公主一般讓人拜倒而意亂情迷，她早已不管天會不會亮，她只要最后的盡興。她又像是沿著高高架起的鋼絲繩行走，卻無法控制手中的平衡棒，從一起步就注定了她最后的墜落。

由于不能退還使用的公款，趙小虎、周保成和梁帥也和春花一樣身陷囹圄，他們的家人都稱一定盡力退還但又都顯出結果難盡如人意的畏難情緒，我們希望他們能盡可能多地退還贓款，這樣春花的命運也會好一點，因為他們都是共同犯罪，退贓的多少直接影響到每個人的量刑。

最終，春花等人均因挪用資金罪分別被處以三至七年不等的徒刑，而他們所造成的損失，已由國家代他們補償儲戶。

我不能忘記春花的父親，一個年近五旬的男人在談起孩子時，總在抹眼睛，為孩子的前途而擔憂，同時為孩子所犯下的罪行而痛心，他一再說：“公款是個文明詞，其實，這哪是什么公款呀，這全是老百姓的血汗錢，我們老百姓一年黑汗白流也就掙個幾千塊錢，都是為孩子娶媳婦蓋房子為老人看病吃藥的救命錢，全讓我這個憨閨女給別人了，我沒臉見鄉親們。我真恨死這些用錢的家伙了，我們幾輩的清白名聲都斷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