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些生長在城市中的農村戶籍未成年人,既不同于城市居民,又不同于農村居民,他們有著獨特的生活方式、行為方式和就業方式;他們被看成是“城里人”,卻又享受不到“同城待遇”,這種境遇形成了屬于他們自己的邊緣文化
他們當中有的出生在北京,有的從童年時期,遠離故土,懷著對未來的憧憬,隨父母來到北京。他們都是90后,同京城里的孩子一樣,伴隨著北京的喧鬧和發展成長,感受著這里一草一木的變遷,講著一口地道的北京話,他們被看成這座城市的“原住人口”。然而他們并不是北京人,他們有著社會對其身份的專屬稱呼——京城“流二代”。
“流二代”犯罪比例上升
“我們把女兒帶到北京,就是希望她能得到更好的教育,將來成為一名真正的首都人。”2010年12月26日,來自吉林省洮南市的王金橋對記者說。
上世紀90年代末,王金橋和愛人一起來到北京打工,打拼幾年后,憑著練就的好手藝,夫妻二人在豐臺區經營起了一家小飯店。收入穩定,生活有了起色之后,夫妻倆便將女兒王麗(化名)接到了北京,并送入一家打工子弟學校讀書。
然而,王麗并沒有像父母期望的那樣。她很快就脫離了學校,成了網吧和臺球廳的常客。更出乎王金橋夫婦意料的是,在2010年,年僅15歲的女兒成了一名被告。
2010年3月初的一天,剛滿18歲的張旭因懷疑13歲的李娟(化名)欺騙自己,便找到了在網吧認識的王麗,要求王麗毆打李娟,隨后王麗與另一名少女在豐臺區豐西廣雨學校門前對剛剛放學的李娟進行毆打。3月13日,王麗再次對李娟進行毆打。隨后,李娟將王麗和張旭告上法庭。
10月28日,北京市豐臺區法院判決被告王麗法定代理人王金橋、張洪杰于判決生效后十日內賠償原告李娟醫療費、護理費、營養費、交通費共計1250元。
就在法院作出判決后不久,王麗便被父母送回了老家。王金橋告訴記者:“孩子在北京也待不出個好結果,還不如回家。說不定在家好好念書還能念出個樣子。”
豐臺區法院未成年人案件審判庭副庭長王建中告訴記者,在北京,像王麗這樣的“流動人口第二代”未成年犯還有很多。
2010年12月21日,記者從豐臺區法院未成年人案件審判庭庭長翟麗萍寫的一份《流動人口未成年子女違法犯罪現狀研究》調研報告中得知,近幾年來,北京市朝陽、海淀、豐臺三區法院所判處的外地戶籍未成年犯均占全部未成年犯總數的65%到80%左右。
而且在這些外地戶籍未成年犯中,“流動人口第二代”未成年犯的比例近幾年來呈明顯上升趨勢。“流二代”犯罪已經成為未成年人犯罪的“主力軍”。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刑一庭專門針對“流二代”犯罪進行調研,并形成《關于“外來人口第二代”犯罪問題的調研及建議》。
什么是“流二代”
“流二代”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概念?
“我們所講的‘流動人口第二代’是指:第一,父母一方或雙方為外來人口,本人出生在父母所暫住的城市;第二,本人出生在原籍,后隨父母一起到暫住地生活的這一群體。”王建中這樣定義“流二代”,“從家庭環境來說,‘流動人口第二代’一般來自‘溫飽+空巢’型家庭,他們的家庭基本解決了溫飽問題,但父母忙于在外奔波,無暇監管照顧子女的日常生活。”
在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對朝陽、海淀和豐臺三區所調查的100名“流動人口第二代”未成年犯中,有85%來自這種“溫飽+空巢”型家庭。王麗正是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
1951年,公安部下發了《城市戶口管理條例》,作為國家城市戶籍管理第一部法規全面實施,體現了城市戶籍管理優先的原則。1956年6月,國務院頒發《關于建立戶籍登記制度的指示》,標志著城鄉戶籍制度在全國初步確立。而隨著國民經濟的全面復蘇,城市建設規模空前擴張,城市人口增速過快,農村勞動力大量進城問題逐漸顯現,國家財力不堪重負。因此,1956年底,國務院出臺《關于防止農村人口盲目外流的通知》,開始對農村人口進城予以控制。1958 年1月,全國人大常委會第91 次會議討論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明確將城鄉居住人口劃分為“非農業戶口”與“農業戶口”,該條例第10條第2款對農村人口流入城市作了帶約束性的規定:“公民由農村遷往城市,必須持有城市勞動部門的錄用證明,學校的錄取證明或者城市戶口登記機關的準予遷入證明,向常住戶口登記機關申請辦理遷出手續。”
該條例的頒布實施,標志著我國二元戶籍制度的基本成型,即意味著以嚴格限制農村人口向城市流動為核心的戶口遷移制度的形成。
以戶籍制度為基礎的城鄉壁壘,在事實上將城鄉居民劃分成了享受完全不同待遇的城市市民和農村居民兩種范疇,而這也為“流二代”這一名稱的出現提供了制度前提。
隨著那些從小就出生于北京,或從小隨父母生活在京城的“流二代”的成長,他們逐漸意識到,在教育、醫療、就業、社會保障等方面,他們很難享受到與“原住人口”平等的“同城待遇”。
“最突出的就是教育問題。”翟麗萍分析說,“在教育資源的占有上,流動人口子女明顯處于劣勢。當前高額的教育費用、教育投資回報的潛在性和遲緩性,都對農民子女的教育問題產生重大影響,尤其是生在城市卻不是‘城里人’的流動人口子女,其教育權益很難得到保證。即使能夠得到上學的機會,往往也是農民工子弟學校等師資水平差、教學基礎設施不健全的教育機構。”
針對流動人口的社會保障問題,中國政法大學青少年犯罪教研室主任皮藝軍教授接受記者采訪時說:“父母是子女的第一老師,但是由于自身文化水平有限,以及終日為忙于生計而奔波,多數‘流二代’的父母在生活中很難好好教育子女。這些生長在城市中的農村戶籍未成年人,既不同于城市居民,又不同于農村居民,他們有著獨特的生活方式、行為方式和就業方式;他們被看成是‘城里人’,卻又享受不到‘同城待遇’,這種境遇形成了屬于他們自己的邊緣文化。”
翟麗萍贊同這一觀點,她認為,“流二代”生活在多元化的價值觀的無序混合狀態。多種價值規范,一方面令他們無所適從,另一方面又是他們擺脫困境的有力武器。“這就使得他們難以完全按照城市的行為規范行事,造成大量違規行為的發生。”
不是一種絕對的破壞行為
“長期以來,流動人口的管理始終是城市社會管理的重點和難點。流動人口子女犯罪,這是一個社會經濟發展和城市化進程的伴生問題,在世界各國普遍存在。反思多年來北京市的流動人口管理工作,主要存在兩方面的欠缺。”翟麗萍說。
據她介紹,重管理輕服務是一直存在的一個問題,“我們對流動人口始終強調如何管理、約束,而對流動人口的服務卻只字未提。雖然從2003年開始,在國家政策的引導下,流動人口管理有了明顯的改進,但舊的觀念仍占主導地位:重管理,輕服務。堵、卡、驅等限制性手段遠遠多于服務性、疏導性舉措。”
此外是社區管理及矯正措施缺位,缺乏對“流動人口第二代”未成年人的早期干預與判后幫教機制。“比如社區矯正措施的缺位問題,我們的調查反映,法院對‘流動人口第二代’未成年犯的非監禁刑適用比率之所以較低,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目前北京市尚未將那些經常居住在北京的外地戶籍服刑人員納入到社區矯正的對象范圍內,這使‘流二代’的重新犯罪風險比那些已被納入社區矯正范圍的人員高得多。”
在翟麗萍看來,對于“流二代”犯罪,戶籍制度形成的二元社會結構造成的差別應負很大責任。
“這種差別首先體現在‘身份’上,以農民工為例,這個詞表明的并不僅僅是一種職業,也不僅僅是一種社會身份,而是社會身份與職業的結合,戶口在農村,職業在城市。他們既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村人,也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城市人,他們基本上處于一種邊緣化的狀態中。”翟麗萍說。
皮藝軍也表示,進城打工的人可能是建筑工人,也可能是服務行業從業人員,現在大家習慣統稱為“農民工”,這本身就含有一種歧視。第一代進城打工的人也似乎默認這種稱謂,但對于成長在這個城市,被看做京城“原住人口”的農民工未成年子女來說,他們顯然不愿接受這一現實。
“除‘身份’之外,戶籍制度造成的差別還體現在就業機會和收入水平上。”翟麗萍對記者說,“流動人口子女就業時不能像北京市民那樣,通過正式的制度安排而參與到經濟生活中來,并得到經濟地位的提升。他們的就業主要是依靠傳統的血緣、地緣人際關系網絡,通過‘資深’農民工介紹,以一輪帶一輪的滾動方式進城。”
城鄉收入的巨大差別吸引一批批外地人帶著發財致富的愿望來到北京,然而,由于二元社會結構的存在,外來民工不能與城市居民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平等競爭。
作為同一座城市的勞動者,同工不同酬以及由此帶來的巨大收入差別,讓成長在城市擁有較強維權意識的“流二代”心存不滿情緒,一些人會產生采用違法手段來“補償”因分配不公而造成的報酬損失的想法。
“不能把‘流動人口第二代’未成年人的犯罪看成是一種絕對的破壞行為,有時候這是一種尋找自尊的表現。同樣的目標,但卻沒有同等的機會,一種模糊的維權意識便在這些懵懂少年心中產生,進而產生一些違法的行為。”皮藝軍說。
從偶發到高發
針對北京“流二代”犯罪的有關問題,記者采訪了北京市豐臺區法院未成年人案件審判庭副庭長王建中。
《方圓》:“流動人口第二代”這個群體有什么特點?
王建中:從家庭環境來說,流動人口第二代一般來自“溫飽+空巢”型家庭,在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在朝陽、海淀和豐臺隨機抽取調查的100名“流動人口第二代”未成年犯中,有85%來自這種家庭,他們的家長絕大部分所從事的職業為:清潔工、車管員、服務員、廢品回收員、建筑工、廚師、小商販等,還有少部分家長是靠賭博、貼發小廣告等非正常手段謀生,部分收入較高的“流二代”的家長是從事裝修、餐飲等行業的個體工商戶。
從教育、工作環境來說,調研的100名“流二代”未成年犯中,只有6名年齡在14至16周歲之間,其余94名均在16至18周歲之間。一般而言,這一年齡階段的未成年人應正處在讀初中、高中的年齡,但實際情況是:這些未成年犯中僅有16名是初中、高中或職業技校的在校生,其余有25名處于閑散無業狀態,有51名在京打工,有8名跟隨父母或親屬販賣水果、肉菜、服裝等,還有一部分是在一些不適宜未成年人出入的娛樂場所(如歌舞廳、臺球廳等)里打工。其中只有22名已經取得初中畢業文憑,其余均為未完成義務教育的輟學未成年人,大部分在初中階段輟學,甚至在小學階段輟學的也不乏其人。輟學比率明顯偏高。
《方圓》:為什么北京市高級法院選擇豐臺、海淀和朝陽這三個區作調研?
王建中:三區地處北京市的城鄉交界處,流動人口數量較大,占全市的近60%,人口的橫縱向流動較頻繁。
《方圓》:“流二代”未成年人犯罪的主要特點是什么?哪個領域的犯罪相對頻發?
王建中:調研的100名“流二代”未成年犯中,他們所涉及的罪名主要分散在侵犯財產、侵犯公民人身權利、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等4類犯罪的10余種罪名。其中,侵犯財產的犯罪比率最高,主要案由為盜竊和搶劫;侵犯公民人身權利的犯罪位居第二,主要案由為故意傷害和強奸。排在前3位的案由依次為:盜竊罪(30人)、故意傷害罪(28人)、搶劫罪(17人)。
《方圓》:“流二代”未成年人犯罪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王建中:這要從主客觀兩個方面來說。
主觀方面是期望與現實的矛盾。“流二代”內心對獲得認同和歸屬的期望值較高,但在現實中又常常落空。就“流動人口”這一特殊身份所帶來的求學、就業等方面諸多差別待遇來說,便會形成巨大的心理反差,隨之衍生出自卑、逆反、仇視和報復等不良情緒。除此外還有不健康的心態、文化素質水平較低、法律意識較為淡薄等方面原因。
客觀因素是,這些孩子經常被忽視、歧視甚至侵權。流動人口及其子女被侵犯合法權益的情況屢見不鮮,而當他們中很多人不懂得或者無法通過合法途徑維護自身權益的時候,違法犯罪行為往往就成為他們最終的選擇。另外幾方面原因是生活條件較差、缺乏家庭關愛,還有比較重要的一點就是缺乏社會保障。“流動人口第二代”大多不能享受必要的社會保險和最低生活保障,且一般沒有穩定的收入,一旦經濟陷入困境容易鋌而走險,導致盜竊、搶劫等侵財類犯罪的高發。
《方圓》:剛才你講主觀方面原因時,提到了“流二代”不健康的心態,請具體談談不健康心態都包括哪些。
王建中:主要有五個方面。
一是極強的求財欲。賺錢、生存、像城里人一樣活著,是每一個流動人口子女的愿望。但由于受自身素質及勞動力過剩的社會現實所限,他們很難獲得豐厚的收入,這就促使他們鋌而走險。
二是極強的防衛心理。一旦與人發生糾紛或摩擦,便難以承受,往往使用暴力進行抗拒或報復。
與此相對的是第三點,即過分忍讓求安的心理。他們的處世準則往往就是事事以忍求安,有些人甚至遭到搶劫、強奸都不敢報案,成為受欺辱和犯罪分子的加害對象。
四是僥幸放縱心理。家庭對“流二代”的束縛不多,顧及社會輿論的心理負擔較小,他們容易產生僥幸放縱心理。在實際案例中有些人以老鄉的名義拉幫結伙進行違法犯罪活動情況較多。
五是反社會心理。“流二代”與自己同齡的城市未成年人的差距很大,他們中一部分人心理極不平衡,進而產生怨恨,在一定條件的刺激下,就會發泄出來,有時的方式就是犯罪。
《方圓》:“流二代”未成年人犯罪的發展趨勢如何?怎樣解決“流二代”犯罪的問題?
王建中:“流動人口第二代”犯罪問題是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和社會經濟的發展出現的,從偶然發生到案件高發經歷了一個緩慢的積累過程。
根據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外來人口第二代”犯罪問題的調研及建議》中對2006-2008年三個區的流動人口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的統計,2006年,朝陽、海淀、豐臺三法院判處“流動人口第二代”未成年犯在各院外地戶籍未成年犯中的比率分別為13%、10%、6%;2007年,這一比率分別為27%、21%、12%;而到2008年上半年,比率已分別上升到28%、23%和14%。足見近年來“流動人口第二代”未成年犯的增長速度之快。
針對“流動人口第二代”未成年人犯罪,我的建議是:全面提高流動人口文化素質、強化法制意識。城市政府必須轉變管理理念,變防范式管理為服務式管理,建立流動人口社會保障制度。強化流動人口犯罪主體的心理頂防,不斷增強其主體意識,在強化自我修養、自我教育、自我評價、自我調節和自我完善等方面下功夫。如果要從根本上解決“流二代”犯罪的問題,還需要社會全體成員的參與。■
責任編輯:劉瀟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