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首富的法律白條
如果蘇特爾僅僅像秋菊打官司一樣只為討個說法,那么他以后的人生就不會那么悲慘;可惜,他要的不只是一個說法。法院雖然確認了蘇特爾的土地所有權,但判決從未得到執行。蘇特爾的勝利,只是法律上的勝利
恐怕沒有人會相信,一百多年前的美國舊金山的土地是屬于某個人的。這個人的名字叫約翰·奧古斯特·蘇特爾(John Augustus Sutter)。
1880年6月20日他去世的時候,紐約時報以近2500字的篇幅刊登訃文,這幾乎是與卸任總統同樣級別的待遇。
淘金熱、西進運動高潮、華人勞工潮、美國中興、Levi's牛仔褲……皆因他而起,如果沒有蘇特爾,美國歷史將大段改寫。
流浪遠方
1815年6月18日,著名的滑鐵盧戰役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南郊的一個小鎮展開,拿破侖一敗涂地。此后,法國的政局就像一出鬧劇,各方勢力你方唱罷我方登場,七月革命以及一系列工人起義相繼爆發,一些在法國無法生存的人選擇了投奔當時號稱冒險家樂園的國度——美國。
1834年,一艘輪船從法國的哈弗爾駛向美國的紐約。船上載著數百名逃亡者,約翰·奧古斯特·蘇特爾就是其中一員。對他個人而言,這只是一次追求新生活的開始,對于世界而言,卻可能改變了歷史。
時年31歲的蘇特爾已經破產,還背負偷盜、偽造證券等多種重罪,歐洲很多法庭都已經準備好了審判書。走投無路的蘇特爾顧不上妻子和三個孩子,用一張偽造的身份證在巴黎騙了點錢后倉皇地登上了這艘駛向美國紐約的船。
7月7日,輪船終于抵達目的地紐約。為了謀生,蘇特爾做過各式各樣的工作,不斷變換自己的身份,如打包工、藥劑師、牙醫、藥材商、酒店老板等。兩年后,他終于在紐約過上了穩定的生活,并開了一間客棧。
不久,美國掀起了一股強大的遷徙浪潮,為了發財,人們一窩蜂地涌向密蘇里州。對金錢有著強烈渴望的蘇特爾,賣掉了賴以為生的客棧,隨之來到了密蘇里州。
在密蘇里州,他苦心經營自己的農莊,用辛勞換來了一筆小積蓄,生活很快又穩定下來。但誘惑無處不在,皮貨商、獵人、冒險家、士兵等不斷地出現在他眼前,他們全都行色匆忙,要么從西部而來,要么往西部而去。慢慢地,蘇特爾對“西部”產生了強烈的向往。
1837年7月的一天,蘇特爾將所有財產變賣后組建了一支探險隊,包括兩名軍官、五名傳教士和三名婦女,帶著車輛、駿馬、美洲野牛等,踏上了從密蘇里州向加利福尼亞的漫漫長路。
他們花了整整三個月,才只到達溫哥華,而這時蘇特爾的隊伍已解體了:兩名軍官在途中就已經退出,五名傳教士只想在溫哥華過安穩的生活,三名婦女則在半路被活活餓死。
于是,蘇特爾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但加利福尼亞——這個有著魔力般的名字始終誘惑著他。
建立王國
駕著一艘破舊的帆船,蘇特爾獨自上路了。他橫渡太平洋,一路漂泊輾轉來到夏威夷,在那里組建了遠征隊后便繼續沿阿拉斯加海岸線前進。一路上,他們歷經千辛萬苦,終于在1838年抵達一個名為圣弗朗西斯科的小漁村。
圣弗朗西斯科最初是西班牙的殖民地,由于西班牙政局不穩,當地暴亂四起,1821年由墨西哥接管。當蘇特爾抵達時,它只是一個貧窮破舊的小漁村,非常荒涼,只有800多個居民。
蘇特爾租了一匹馬,從肥沃的薩克拉門托山谷開始,花了整整一天時間,詳細考察了這個漁村。他驚喜地發現,在這片土地上足可以建立起一個王國。
第二天,蘇特爾趕往圣弗朗西斯科所屬土地的首府蒙德來,向總督胡安·包蒂斯塔·阿爾瓦拉講了自己要開墾這片土地的意圖,聲稱要建立一個名為新黑爾維喜阿(“黑爾維喜阿”是瑞士的舊稱)的王國。“為什么要叫新黑爾維喜阿呢?”總督問。“我是瑞士人,而且是一個共和主義者。”蘇特爾回答說。“好吧,你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我把這片土地租讓給你,為期十年。”事情很快就達成了協議。
1839年,蘇特爾的開發開始了。他率領一支100多人的隊伍開始征服土著,他們帶著數不清的物品,包括30輛裝滿糧食、生活用品、農作物種子和彈藥的牛車,50匹馬,75頭騾子以及成群的奶牛、綿羊等等。
為了以最快的速度獲得最大面積的土地,他們直接放火焚燒森林,建造倉庫,挖掘水井,在田地上播種,為源源而來的成群牛羊筑起欄圈……漸漸地,從鄰近傳教站開辟的偏僻殖民地遷移來大批人。
蘇特爾果然沒有看錯——同樣的種子,他的土地上的農作物產量是別的地方的五倍,倉庫里堆滿了糧食;圈養的牲畜更是數不勝數。只用了短短幾年,蘇特爾的疆域就已經擴展到“幅員遼闊”的程度;河流水渠、磨坊工場、商店如雨后春筍般相繼興建起來;日益增多的船只開始以此為據點密切往來。
蘇特爾終于美夢成真,成了一個大富翁。他建造了很多氣派的房屋和美麗的莊園;他不惜動用大量財力,整整花了180多天時間從巴黎運回一架“普萊耶爾”牌鋼琴;他穿越整個新大陸,用60頭牛從紐約拉回一臺當時先進的蒸汽機;他在英國和法國的大銀行、大錢莊都有巨額存款,并且得到了銀行和錢莊的完全信任,可以隨時借貸。
由于墨西哥絲毫不理會新黑爾維喜阿的事務,美墨戰爭爆發第一年(1846年),美國就將其收入自己囊中,但仍然承認新黑爾維喜阿是屬于蘇特爾的土地,他將繼續擁有之前享用的一切權利。
1848年,45歲的蘇特爾正值人生的頂峰時期。此時,他想起了14年前扔下的妻兒,于是寫信請他們到他的王國新黑爾維喜阿來。這是他的王國,他的領地,他是這里的主人。
遍地黃金
如果按正常的軌跡發展,蘇特爾會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但天意弄人,一筆讓人瘋狂的意外財富毀滅了這一切。
對蘇特爾來說,1848年1月24日是他生命中一個極為重要的日子。就在這一天,他的一個細木匠詹姆斯·威爾遜·馬歇爾激動地沖進他的家里,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含有少許黃色顆粒的沙土,他說他昨天在柯洛瑪(地名)的農莊掘地時突然注意到這種奇怪的金屬,他認為這就是黃金,可是別人卻嘲笑他。
黃金?蘇特爾的臉色霎時變得凝重起來。他仔細打量著夾雜在泥土里的黃色金屬,并做了細心的分析和實驗。最后他確信這就是黃金,千真萬確!
這天恰好狂風驟雨,蘇特爾決定第二天一早就和他的木匠一起騎馬去柯洛瑪的農莊探個究竟。但馬歇爾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當夜就冒著風雨趕回了農莊。對他而言,早點證實那里是否遍地黃金比什么都重要。
馬歇爾是第一個陷入對黃金的狂熱追求之中的人,隨之而來的是全世界的瘋狂。
第二天一早,蘇特爾就迫不及待地來到柯洛瑪的農莊。他和他的手下截住水渠的水后,認真檢查水下的泥沙。他們把泥沙放到篩網里,在水里輕輕搖幾下,黑色的篩網上就出現了一層金光閃閃的黃金顆粒。這里的確有黃金,而且是大量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黃金。
蘇特爾把身邊的幾個人召集到一起,要他們發誓對此事保守秘密。雖然他神情堅毅嚴峻,內心卻無比興奮:黃金竟會完全暴露在外面,而這片土地是屬于他的,是他蘇特爾的財產。正因如此,蘇特爾足以登上世界首富的位置!
然而,僅僅過了八天,黃金的秘密就被泄露了。
福兮禍兮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發現黃金的消息被傳得沸沸揚揚,在整個加利福尼亞,整個美國,甚至整個世界都引起了強烈轟動。
當時的報紙寫道:“幾乎所有的企業都停了業,農民拋下即將收獲的谷物,海員把船只拋棄在圣弗朗西斯科灣,士兵離開了他們的營房,仆人離開了他們的主人,涌向金礦發現地,農民們典押田宅,拓荒者放棄開墾地,工人扔下工具,公務員離開寫字臺,甚至連傳教士也拋棄了他們的布道所,紛紛前往加利福尼亞,圣弗朗西斯科一半的房子已人去樓空,兩家報刊因排字工人和訂戶的離散而不得不停刊,連美國海軍‘安妮塔號’軍艦上也僅剩下六名水兵。沿途工廠閑置在那里,麥田任牛羊去啃食,一幢幢房屋空無人煙,農場也變得荒蕪了。所有人都拿著篩網和煮鍋,著了魔似的涌向發現黃金的農場,迫切地想從泥沙中淘出數不清的黃金。從圣弗朗西斯科到洛杉磯,從沿海到內華達山麓,整個地區都響徹著喊聲:‘黃金!黃金!’”
這股淘金狂潮愈演愈烈,冒險家們不畏艱難險阻,千里迢迢從各地蜂擁而至,從1848年至1851年,僅從紐約出發的船只就達100艘之多。
一家公司抓住商機,迅速修建了一條通往圣弗朗西斯科的鐵路。為了完成這條鐵路的修建,讓那些心急如焚的淘金者早日得到黃金,這家公司付出了數千條華工的生命。
淘金者就像一群如饑似渴的蝗蟲,企圖一夜之間就將這里的黃金一掃而光。他們不承認任何法律,只相信拳頭;他們不相信任何法令,只相信自己的左輪手槍。在他們看來,這里的一切都是沒有主人的,如果有人敢阻攔他們,馬上就會命喪黃泉。
在這場瘋狂而可怕的淘金風暴中,蘇特爾的奶牛被隨意宰割,糧倉被任意拆除,農田被肆意踐踏,機器被隨便破壞。淘金客們把自己當成了蘇特爾土地的主人,夜以繼日地在這里挖掘黃金,從來沒人想到要向蘇特爾通報一聲,他這個真正的主人早就被人忘到了九霄云外。人們在淘金的同時,不忘圈定自己的土地,并相互交換買賣。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想起蘇特爾——他運用合法手段與政府簽訂合約得到這塊土地,只有他才是這塊土地名正言順的主人。
幾乎是一夜之間,蘇特爾的財產被洗劫一空,他全部的心血都付諸東流。與此同時,這個原本日漸昌盛的地方,在大量瘋狂淘金者的摧殘下日益蕭條。
蘇特爾目睹瘋狂的侵略者在自己土地上恣意妄為卻無力阻止,因為此時包括他的仆人和朋友在內的所有人都離開了他。無奈之下,他只得離開這個傷心地,到一座偏僻的山莊,開始他的隱居生活。
在此期間,他終于見到了闊別多年的妻子以及三個已成年的兒子。遺憾的是,他的妻子由于身體虛弱,加上舟車勞頓,見到蘇特爾后不久便病逝了。幸好有三個兒子仍然陪在身邊,這讓蘇特爾信心大增,他決心要奪回屬于他的一切。
法律白條
雖然在1846年美國就將新黑爾維喜阿收入囊中,但直到1850年,加利福尼亞正式成為美國的一個州,美國才開始嚴格有序地管理圣弗朗西斯科。
于是1852年,蘇特爾向加利福尼亞北部地方法院遞交訴狀,將17221名農戶告上法庭,要求他們立刻離開圣弗朗西斯科。如果蘇特爾僅僅像秋菊打官司一樣只為討個說法,那么他以后的人生就不會那么悲慘,可惜,他要的不只是一個說法。
在訴狀中,蘇特爾列了三條請求:首先,由于他曾與阿爾瓦拉總督簽訂了10年的租賃合約,明文規定他擁有對新黑爾維喜阿的絕對占有權。這種權利是合法的,應該受到法律的保護,因此他要求收回屬于新黑爾維喜阿的全部土地,并將搶占他的土地、在他的土地上居住的人驅逐出去。其次,由于他的財產,包括田地、房屋和設備等在淘金熱中被嚴重破壞,對此加利福尼亞州和美利堅聯邦政府應該負有一定的責任,必須賠償他的損失。蘇特爾向州政府索取的贖買金高達2500萬美元。再次,所有從他的土地上挖掘出來的黃金,都應該分他一份,因為那些黃金原本就屬于他。
一審判決結果與蘇特爾的預期相差甚遠,于是他向加利福尼亞州地方法院提起上訴。
1858年,經過二審,加利福尼亞州地方法院法官坎貝爾(Campbell)鄭重宣布:約翰·奧古斯特·蘇特爾依法享有圣弗朗西斯科城土地的所有權和使用權,他的利益是合法的,任何人都不得侵犯。
事情并沒有結束,蘇特爾的勝利,只是法律上的勝利。
審判結果公布后,整個圣弗朗西斯科城,甚至整個加利福尼亞州,都被卷入了一場巨大的風暴中,數以萬計的人發動暴亂抗議判決。在這些人中,不僅有感到自己財產遭到威脅的人,還有街上的無賴、歹徒和一貫以搶劫為樂事的流氓。他們攻入法庭大廈,大肆洗劫后焚燒一空;他們到處尋覓湯普森法官的蹤影,要將他處以極刑;他們沖入蘇特爾的家,將各種家具器皿、珍貴的收藏、金銀財寶統統劫走。
不僅如此,蘇特爾的家人也難逃悲劇:長子被歹徒圍困后飲彈自盡;次子遭人殺害;小兒子雖然沖出了歹徒的重圍,卻在逃亡中不幸溺水而亡。
對蘇特爾來說,一切都被毀了,包括他的財產和他的家。他承受不住這個打擊,逐漸變得神志不清。
在此后的25年里,華盛頓的法庭大廈周圍經常會有一個衣衫襤褸、神志不清的老人出現,他無休無止地向法庭索要累計高達幾十億美元的賠償金。在法庭大廈附近,這個穿著破外套、套著破鞋的老人變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被戲謔地稱為“將軍”。
其間,有很多人又打起了如意算盤:有人看熱鬧,專門煽風點火;一些律師、冒險家以及一些非常狡猾的人則極力攛掇他繼續打官司。一旦他成功了,他們就能得到一大筆黃金。
蘇特爾非常信賴這些人,因為他們承諾要幫助他。但他不知道,這些人根本只會信口開河,不過是在看他的玩笑罷了。
1866年,經過終審,美國最高法院確認了蘇特爾的土地所有權。然而,這一判決從未得到執行。只有加利福尼亞州政府每年發給蘇特爾3000美金,算做補償。
1880年6月18日,飽受腎炎折磨的蘇特爾在華盛頓米德賓館去世,享年78歲。
此后,再沒有人向政府索要蘇特爾提出的土地及賠償金,蘇特爾的后裔也是如此。
圣弗朗西斯科依然日益繁榮,不過已經與蘇特爾無關。■
責任編輯:劉瀟瀟
蘇特爾:1803年生于瑞士,1834年赴美,1839年成為大地主。1848年1月24日,在屬于他的土地上發現黃金,從而引發淘金熱,人們紛紛搶占其土地。1852年被宣告破產,此后的28年里,蘇特爾一直奔走于美國各級法院和官署,希望追回屬于他的土地,直至1880年去世。
◆后記
在蘇特爾一案中,為什么最高法院的判決得不到執行?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回看歷史,其中端倪慢慢浮現。
1848年,美國剛剛打完美墨戰爭,順利奪取了原屬墨西哥的23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把加利福尼亞變成美國國旗上的又一顆星的設想已是大勢所趨。
美國政府只需要一個契機。恰在此時,人們在圣弗朗西斯科發現了金礦。其實,在此之前,太平洋沿岸已多次被發現金礦。據記載,較大的金礦發現記錄是1841年在洛杉磯附近和1842年在南加利福尼亞。這兩次都沒有引起震撼性影響,只因美國政府根本沒打算對它們進行宣傳。
而這次卻不一樣。政府正需要美國人大量進入加利福尼亞,使這一地區的人口能達到以州的名義申請加入聯邦的法定數額規定。于是,圣弗朗西斯科的淘金熱直接受到美國政府的推動。1848年6月,美國駐加利福尼亞總督梅森專門向總統波爾克送交了一份報告,稱金礦的價值“足以支付幾百倍以上的墨西哥戰爭的費用”。1848年12月5日,波爾克在致國會的咨文中正式公布了這份報告,并號召美國東部人立即西進前往加利福尼亞。當淘金熱導致人口劇增,進而導致商品匱乏時,美國政府又想方設法調劑和統籌商品貨源,甚至還派遣了一個代表團到當時的中國,請中國商人直接將商品運到加利福尼亞。
1849年初,加利福尼亞大約有人口26000人,到年底已達115000人。圣弗朗西斯科是當時世界上發展最快的城市,1848年3月只有812人,1849年初已接近5000人,1850年增至25000人。
1850年,加利福尼亞正式成為聯邦的第31個州。一場由美國政府支持的轟轟烈烈的“強拆”運動勝利宣告結束。
天真的蘇特爾將美國政府告上了法庭,法庭雖宣判了蘇特爾的勝訴。但美國政府選擇了直接無視,且理由冠冕堂皇:“不能為了一個人的利益而犧牲已經在廣闊的土地上平安生活的眾人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