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金大陸相識于上世紀70年代初,當時打亂秩序的“革命”喧囂已經過去,社會重新回到了比十七年更甚的壓抑和沉悶的軌道,前程茫茫,任何向往都成了不切實際的“夢想”。由于我們生長的時代自始就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環境,對怎么樣的社會才是正常的社會,怎么樣的人生才是有意義的人生,我們也一片茫然。但渴望自由的心火并沒有熄滅。當時金大陸寫了不少小說、詩歌,具體內容和詞句今天已不復記憶,對未來憧憬的印象則至今猶存在我的腦際。那個時代極度貧乏,惟有人力無法改變的“光陰”可以恣意揮霍,我們在一起不知聊過多少個日夜。回想起來,金大陸立志把身經的時代寫下來的想法就是在那時種下的。以后大陸不論在什么工作崗位,這一想法從未動搖。這些年大陸每當發現稀見的新材料,或采訪重要的當事人,都會及時讓我分享,不過我從未聽大陸談過為什么他要持久堅持研究文革。我想大陸的原動力應該和大陸在文革中的特殊遭遇和感受有關。這一點有必要稍作說明。
文革在它結束后的不久即被定性為“災難”,這是1949年以來所有政治運動中不留尾巴徹底否定的惟一例外。今天對文革的多樣看法固然是因為“傷痛”的淡忘,更重要的還是隨著距離的拉開,可以較容易從廣闊的視野中看到文革的不同面相。即使從災難著眼我們看到的與以往也已有很大的不同。比如文革和十七年,是意外的歧出還是“順理成章”的結果,或者說十七年是不是“理想國”,今天的認識都遠較當年豐富。但無論如何,文革對我們民族造成的巨大災難確實是怎么估價都不過分的。在這個巨大災難中每個個體的情況當然會有不同,大陸的手足之親直至文革后期仍遭飛來橫禍,可以說他個人的經歷和我們民族是真正稱得上患難與共的。所以,大陸致力于文革研究不同于對待一般的“學術”課題,當然更不是閑情逸致式的興趣。
我在這里特別交代大陸的“家國之痛”,是想說明為什么大陸本來完全有資格和理由像時下海內外大多數有關著述一樣對文革作批判性的反省,而呈獻給讀者的卻是一部“學術”型的專書。
歷史研究發展到今天,各種流派五花八門,讓人目不暇接,但萬變不離其宗,研究歷史總還是要以真實的人事為對象,總還是以求解真相為目的。即使認為史料不能擺脫記述者的主觀因此真實本不可知的極端主張,也不可能放棄求真的努力,否則便與史學無關。金大陸近年主要是通過廣征史料來梳理史實,這本來是歷史研究的第一步工作,也是最基礎的工作,但大陸選擇這一方向在相當程度上更是有感于相關著述對史實的輕忽。
文革是我們及身的時代,可以讓我們有親切的體會,這點對我們認識文革無疑會有很大的幫助。但從另一方面說,“親歷”既不能保證記憶不誤,也不能保證觀察無偏;有時因情所系反而會遮蔽理性的眼光。大陸所舉文革時期上海是否使用過“肉票”的訛傳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文革到了“國民經濟崩潰的邊緣”,食不果腹又是人人都有的經驗,加上文革前后曾用肉票,文革焉有不用之理?!所以主有者行諸筆墨時便毫無猶豫,理所當然。其實文革未用肉票記載明確,《上海副食品商業志》中就有現成答案。這一點最可說明:一、束書不觀但憑印象的不可靠;二、誤記已成常識;三、因此,傳達正確的知識就有了格外的必要。說到志書,本書“人口史”、“經濟生活史”等章節的有些結論多有逕援志書之處。我想大陸在這點上所取的寧失于“淺”勿失于疑的態度,正是一個有責任感的寫史者的當取態度。我說的“淺”不是指“義理”上未作深論,作為社會生活史的一種,大陸此卷和全書一樣,主要是敘述各個時期和各類群體的社會生活,而不是做理論上的總結,或借“社會生活”之酒澆自己的塊壘;我說的是大陸對上海文革史料的掌握不在任何人之下,所敘相當部分內容的第一手材料都曾經眼,但在援引根據時大陸盡可能以新修志書為據,未作繁復征引。我想除了尊重前人勞動成果之意,大陸的考慮主要是志書取材多為官方文獻(官私記錄的信疑不可一概而論),修訂也有較嚴格的程序,在知識的準確性上相對較高。這在“炫博”成為時尚的今天,大陸這樣的樸實作風比他無征不信的態度更為難能可貴。
除了上述“有案可稽”的章節,本書的大部分內容,如“上海紅衛兵大串聯”、“上海文革運動中的群眾報刊”、“上海的幾尊毛澤東塑像”、“野營拉練”等都由大陸從廣泛史料的耙梳中第一次概括。這些部分最見搜尋之功,相當不易。也許在“過來人”看來,小報、毛像、拉練……即使不說耳熟能詳,至少并不陌生,但就認識“全面”而言,通過信實證據建立起來的史實畢竟不是一己體驗或道聽途說所能及。這里所說的“全面”既是指來龍去脈的全貌,也是指反映實情的深入。在此不妨舉書中一例以為證明。文革時期,特別是狂飆席卷的文革初期,“革命”壓倒一切,這不僅是我們腦中牢不可破的印象,也確實是實情的寫照。大陸通過當時市革會政宣組的《政宣簡報》等“內部文件”卻告訴我們,即使在那樣一個“私”、“利”受到最嚴厲貶斥的時期,居然仍有人以盈利為目的販賣宣傳革命的小報。如果不是深掘材料,我們很難想象會有這樣一個與外表全然不同的真相。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大陸以“非常與正常”作為這部敘述性作品的主題的用心。人類社會沒有一成不變的靜止時期,所謂“死水一潭”、“天翻地覆”,不過是形容變動不居的人類社會的變化大小而已。所以,如以十七年為“正常”,文革雖是“非常”,也只是“常”中之變的較激烈時期,而非完全逸出常道的“反”“常”。我們從本書中可以看到,“天下大亂”的文革“非常”期,不僅國家沒有分崩離析,眾生的“社會生活”也在照常進行,其中原因正是維系社會生活的基本機制還在“正常”運轉。其實不僅是社會生活,從最大處說,文革和十七年,國體、政體沒有變化,領導階級沒有變化,經濟體制也沒有變化。……鳥瞰整個共和國史,如以十七年為“正常”,毋寧說改革開放才是相當程度上的“非常”,而文革則是其來有自,變中有常。我這樣說,并不是說文革不是“非常”,和沉悶的十七年比,文革的大起伏當然是“非常”,我只是說文革的“非常”和十七年的“正常”實有一脈相連的關聯。所以大陸以“非常與正常”名題確是一個有洞察力的概括。
本書是金大陸研究文革的第一本專書,對大陸涉獵的上海文革的廣泛方面而言只是一個局部。金大陸正在著手和已列入計劃的工作,最讓人期待的是他和上海研究文革的“兩金”中的另一金、復旦大學的金光耀先生合編的上海文革史料匯編。這個史料匯編以專題結集,對利用者相當方便,但這還不是它的最大特點,它的最大特點是凡與上海文革有關的有價值的材料都在收編之列,沒有“畫地為牢”,預先設定規模。這樣開放的結果,將來究竟會編成怎么樣的一部大書,實難逆料,從已分門別類的專題看,編出數十卷應該不在話下。史料匯編之外,同樣十分有價值的是文革中炙手可熱的王、張、姚、徐(景賢)的年譜長編。“長編”與一般年譜的不同在于征引原材料;而大陸所編的不同,在于大量引用的公私文獻不僅是“第一手”,而且其中的相當部分尚未出版甚至尚未印刷,從從未為人援用的角度說,稱得上是“珍本秘笈”。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二金”的工作尤其是大陸的衛作對上海文革研究具有奠基性的意義。
大陸命我作序時希望我能就自己對文革的心得作一篇“長篇大論”,考慮再三,覺得談不出既有價值又符合“主旋律”的看法,而且借題發揮也未免不敬,所以就以預告也是預祝大陸的新成就作為這篇小序的結句。
(金大陸《非常與正常——上海“文革”時期的社會生活》即將由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
(作者為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 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