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0年,畫集《芭蕾篇——關則駒油畫》出版了,是美國懷恩斯坦畫廊出資,由中國雅昌公司印刷,條件是獨家代理他的芭蕾題材作品。其實,畫廊是有點虧了,因為他們代理了才一年多,也沒想到,捧著似乎還帶著印刷機的溫熱的畫冊,“關”(他們這樣稱呼他)的心思己經躍出了芭蕾的圈子。
而他不是一個空想的人。
兩年后,則駒畫成了“倒敘:人體·古畫”系列作品。
為此,他曾有過一陣沉悶的日子。那時他常常孤獨地抽煙,默想不語。他看書,看那些故宮藏畫冊、古民居等;也天天習字,占了家里的飯桌,鋪塊毯子當書桌,晚上躺在床上看《中國書法大全》。現在回想,那是一種朦朧的自覺吧。引導它變得清晰的,應是與生俱來的審美情懷。因為當他在油畫布上臨摹千年前的大師作品時,他是由衷敬佩的。
第一張“人體·古畫”題為“亙古的印象”。在畫完人體時有個小小的停頓,他在捉摸背景。后來,他選擇了臨摹《韓熙載夜宴圖》的局部。所以,這幅畫的整體構圖是不完美的,因為人體偏高了。
第二幅是《遠古的蹄聲》。背景臨摹自唐代名畫《虢國夫人游春圖》局部,前景是一個側扭著身子坐著的女人體。從打稿、著筆、豐富、完成,我的感覺跟隨他的畫筆走向飽滿,直至被打動。
我想知道這感覺是否僅是我個人的,于是打了個電話給懷恩斯坦畫廊的老板勞倫,告訴他我有一幅畫要給他看,聲明僅僅是看。
當我提著黑布覆蓋著的畫走進畫廊,勞倫己經在等著了。他是一個對畫家寬容大度而思維和行動都很敏捷的人。在展示室里,他有些急促地拆開黑布,把畫掛到墻上,擰亮了射燈……
在一個整體色調氣氛的包裹中,彷彿散發著體溫的裸女與背后臨摹的三匹馬和馬上的騎者,在聚光中交融並飄蕩出一種微妙的魅力……
勞倫一瞬間愣住了,他很快很大聲地說了什么,也沒跟我打個招呼,迅速地走出了房間。
轉眼間,他的副手、畫廊的藝術總監菲臘跟著他急步走進來,勞倫隨手關上房門,說:“不能讓人偷走你的創意!”
菲臘平時很矜持,此刻卻毫不掩飾。他激動地看看畫,看看勞倫,看看我,嘰哩咕嚕急速地說話,忽然,又趨前彎腰指著畫上的某個細部,連聲說: “看這里!看這里!”勞倫則揮著手,搖著頭,一再說:“簡直難以置信!” “美妙絕倫!”
他要把畫留下。
我心里很舒坦,很高興,但也很抱歉,因為我還是把畫帶回了家。
……我不舍得。我相信只要放手,它便會立即消失在異國他鄉……
第三幅《千年余韻》,第四幅《相對無語》,則駒畫得更輕松暢快,畫著畫著,還會大聲哼唱幾句。結果這兩幅畫的前景與背景、古代與現代,界定更模糊。
勞倫帶著畫廊經理戴維欣然來到我們家看這組畫。我把燈光調好,按順序把畫單獨地輪流掛到墻上。每一張他都熱情贊嘆,到第四張他說,“我無話可說了,這是那么完美!” 他要求把畫全都給他,并馬上與戴維討論為“關”的這個系列開畫展。他們快速地對話,我若打斷是無禮的。我只能把聽到的意思小聲翻譯給則駒聽,而他只是靜靜坐著。
這時我清楚地明白:為什么他畫的是西方的芭蕾,送去美國的畫廊,臉孔卻是中國女孩。而當市場追隨他時,他卻又轉過身去,我行我素。
因為他追逐內心的感受,那是他天生的執拗。
也許勞倫在來之前心中已有了計劃,而我們心中萌生的愿望卻不能與他呼應。盡管我感激他的知遇與熱忱,也心懷歉意,但我還是想好了該怎么說,亦提醒自己不能心軟……
所以,等勞倫說完他的畫展設想后,我便努力準確地、婉轉地、非常誠懇地對他說:“請你理解一個離開故鄉十五年的畫家的心意,請讓關先把畫帶回家鄉廣州開畫展。請你等一等。”
……
勞倫仔細地聽著,聽懂了,理解了,很有教養很有風度地同意了。
告別時我挺感動的,因為他說:“謝謝你們讓我分享這樣美妙的感受!”
可是,勞倫是一位富有個性和鑒賞力的藝術經紀人,他還是很快地又要求將這四幅畫送去畫廊,他要在為一位美國畫家舉辦的個展中,特別劈出空間來展示這組畫。為了打動我,他告訴我這位畫家是很有名氣的,是美國最有影響的美術雜志《ART》刊登在封面的唯一當代畫家。
我完全理解勞倫的構想和誠意,但那時的我有點像一只坐窩的老母雞:渾沌而無大志,只是忠誠地守護著那幾枚蛋,等待那熱鬧溫情的一刻來臨。
勞倫看我遲疑不語,便又著力承諾這一次僅作展示,絕不出售,還把承諾寫在紙上,簽上名交給我。
我無法不同意。
畫廊立即來把畫接走,鑲上了很相配的外框,懸掛在展廳左側。而《相對無語》則單獨懸掛在小展示室,配以特別的光源。我們去看展時,勞倫熱情地問則駒:“怎么樣?喜歡這些外框嗎?” 則駒有點靦腆(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慣有的),但真誠地點頭笑答道:“Good!” 勞倫和戴維又讓我們坐在小展示室里,把燈光熄掉,然后緩慢地擰亮一束光,從弱漸強打在畫中的裸女上,由朦朧至清晰,在昏暗中只覺那女子有生命般向自己飄來……那感覺很神奇美妙……觀察到我們被“鎮住”,他們倆很開心得意。
沒多久,勞倫接受了一位客人的訂畫:復制《遠古的蹄聲》。他解釋道:“客人知道原作不賣,因此只要求復制。不過,” 他補充說:“最好有一些不同……”
于是,則駒畫了《遠古的蹄聲2》,背景比原作多了三匹馬三個騎者。客人和勞倫都很高興,特別是其中一匹馬的前蹄重疊在前景上,客人覺得擁有了這原作沒有的神來之筆因而更欣喜有加,還同意讓則駒把畫先帶回廣州的畫展展出。
又過了沒多久,一天勞倫打電話來,很興奮,他說客人就在他身旁,要求買下《相對無語》。我一聽急了,勞倫明白,立即報出客人開的價位,他很自信:在務實的美國油畫市場,這價位是相當高的了。
“No!”我說。我有點詫異自己的冷靜。勞倫意外而沮喪,我聽得出來。我知道,是我挫傷他了,我心中很覺不安……(后來,因體恤我的苦衷,則駒主動復制了一幅《相對無語》送到畫廊。當然這是不一樣的,但也很快被客人買走了。)
當時發生的這些插曲則駒并沒有很在意,因為他的心思全在新的畫上:思路很順暢,畫得很順手,心情很愉快。他一氣呵成畫出另外五幅:《天上人間》《溪山》《愉悅的藍》《晨曦》《橫躺的人體》。
2003年10月,則駒帶著他的“倒敘”系列回到廣州,與他的十年同窗老友國畫家林墉、雕塑家曹國昌一起,每人十件作品,在廣州美術館共同舉辦了“三個老同學”畫展。
畫展很熱鬧、溫情,很成功。
完稿于2009年10月,三藩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