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見的世界是綠色的

[1]

如果不是她坐下時長長的絲質長裙輕拂到我的腳踝，忙于抄上節課政治筆記的我是不會發現身邊有人坐下的。現在我閉著眼睛都能想象那薄涼的布料拂過我裸露肌膚的感覺，像薄荷般的涼。

我低頭看她的裙子，她草綠色的吊帶長裙，直突突地垂到地上，襯得我的灰白校服愈加灰撲撲。第一眼是驚艷的，可是待到我抬頭打量她到底是何方神圣時，不禁怔住了，那是該怎樣形容的一張臉呢？

她對于我的反應好像已經習以為常，大方地給我一個微笑，說：“我叫周予。你不介意我坐在這里吧？”

我被動地點了點頭，生性膽怯的我跟陌生人一向說不出話來，也局促著不知如何表現出我的友好，只有繼續抄我的筆記，但我能感受到她的一舉一動。她把她書包里的東西翻來覆去地找，擺上桌又收回書包，反反復復。我實在忍不住了，本想問她找什么，誰知回過頭，卻撞見了她揚起的嘴角和伸到我眼皮下的手。

“見面禮物，請你笑納。”周予笑嘻嘻。是一只小丸子掛飾。

我窘了，想說謝謝，出口的卻是一句，“你明天不要穿裙子，學校規定要穿校服的。”

周予聞言，小眼睛都笑得消失了。

那節課是語文公開課，教室后面坐著一大排老師。上課氣氛很是嚴肅，連老師的鼻尖都滲出了薄薄的一層汗珠，更別說下面的學生了，一個個正襟危坐。盡管如此，上課不到十分鐘，后排男生還是不怕死地給我傳來一張紙條。

“恭喜你遇見同類了，哈哈。不過你新同桌比你還好一點，至少還是個‘背影殺手’。”我快速地瞄了一眼就把紙條揉了，壓在掌心里，拳頭握得緊緊的。

這時老師遇到了一個尷尬的麻煩，事先“彩排”好的環節出現問題了，提出的問題原本由“內定”上來回答，但那個同學遲遲不上去。平時尖酸刻薄的語文老師急了，卻又不敢太過招搖，只好盯著幾個成績好的學生示意求救。我聽見周圍輕微的竊笑聲。

當我的腳踝又感覺到布料輕柔摩擦的時候，我真想拉周予坐下，但是太遲了。周予禮貌地起立，完美無缺地回答出正確答案，還自由發揮地把自己對《雨霖鈴》這首詞的理解結合起來。我看見語文老師贊賞的目光，還可以猜到后面那些測評老師臉上的表情。盡管如此，我還是不安。

[2]

那節公開課的小事故是早有預謀的。在這么一個混亂的三流高中，這樣的事情也是稀松平常。同學們對這位喜歡明嘲暗諷差生的語文老師有怨恨也不是三兩天的事，上個星期語文老師還扯著某個上課偷看小說的男生，在走廊上逼他讀出小說里面那些敏感的句子。這件事在班里那群整天打發日子的男生中引起軒然大波。他們決定逮住這個機會給他一個教訓，但孰料被新來的插班生壞了事。

那天周予坐下之后我就惴惴不安，擔心會有人給周予一個“下馬威”。

在我講明這件事的原委之后，周予還是云淡風輕，“沒事的，我早看出來了，怕的話我就不會幫老師解圍了。”話說了一半，周予突然湊到我耳邊說，“其實你也想這么做的，但你是個膽小的孩子，你不敢罷了。”

被戳中心事的我，臉一下子就紅透了。

周予煞有介事地說：“其實我第一天就看透你是個自卑的小破孩兒，膽小怕事，大概小時候經常受到欺負。但你又不完全自卑，這從你把一個空桌位都抹得干干凈凈，筆記抄得整整齊齊可以看出，最重要的是，窗邊居然種了一小顆綠色吊蘭！綠綠，其實你還是有生活激情的。”

周予摟住我的肩膀，像任何一對閨蜜一樣親密，這是我所陌生的。“綠綠，你的名字起得太好了。第一天見到你我就堅信我們是有緣的。我最喜歡的就是綠色。小時候我媽媽跟我說，世上最美好的顏色就是綠色，只要能看見綠色就代表生活還是充滿希望和勇氣的。”

周予說話的時候經常有些淘氣的小動作，神情狡黠又很是認真。

[3]

你有沒有注意過你身邊這樣的女生，像小草一樣不起眼兒，五官身材不和諧到你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小學的時候或許還經常會有淘氣的男生作弄，但長大后，他們連作弄的心思也隨喜歡的事物飄走了。班級里她的坐姿都是一成不變的，偶爾一點小變化，比如偷偷戴了個很驚艷的手鐲，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它適合躲在灰白的校服長袖里。

我就是這種女孩，但是周予不是，我對她的疑問太多太多。

她來的前兩個星期，每天還是綠裙飄飄。班主任在早讀后就把她叫到了辦公室長談。我的座位靠窗，我縮著身子才勉強聽到一兩句。

“我沒有校服……買了我也不會穿的……首飾為什么不能戴？就算有規定，如果不合理的話干嗎要遵守？”

她進教室的時候，班里的男生都熱烈地吹起了口哨。

我坐立不安，周予倒是無所謂，攤開書本，托著腮看起書來。

周予邀我放學去后山看夕陽，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桌子收拾了一下，也跟著出去了。

風吹的力度很是適度，太陽的光線也恰好溫暖，就連后山的雜草也綠得很和諧，但是我還是別扭，我灰白的校服和她鮮艷的綠估計是最不和諧的了。盡管這么尋思著，我還是不自覺露出笑意，沒辦法，想起她跟老師抬杠就想笑。

“別在那里傻笑，來，我吹口琴給你聽。”周予已經找了一個干凈的草地盤腿坐下了，然后徑自吹起來了，是那首古老的英國民謠《綠袖子》，她吹得很嫻熟。

空氣中仿佛有魔法的微粒分子在飄浮。

待她吹完了，我說：“跟你講個秘密，要不要聽？”

周予眼睛亮晶晶的，顯然很有興趣。

“我學的第一種樂器就是口琴。幼兒園的時候我是吹得最好的一個，可是后來我的琴摔壞了，我就偷偷拿了別的小朋友的。我只是吹了一小段，她就哭喊著搶回去了，哭得歇斯底里……那天幾乎所有人都在議論我有口臭，隔天她就央求父母買了一個新口琴。自那以后，我就沒再碰過這個了。”

我說話的時候不看她，只看天。周予輕輕地環住我，說，“你真傻。”

[4]

對，我真傻。回到班里的時候我才知道其實我做得更傻的事還不是這個。

那天打掃衛生的人看見我出現在門口的時候，眼神變得有些異樣。一個男生還側過身子偷笑。疑惑歸疑惑，我和周予還是沒當回事兒地走回座位。那個男生湊身擠過來，在我耳后神秘兮兮地說：“那個，林綠綠，我們都知道了，原來你喜歡周見濤啊，還寫了詩，浪漫主義……”

沒有了下文。我回頭的時候也被自己的行為嚇呆了——我竟然想都沒想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跑出教室的時候我已經滿臉都是淚水，喘著氣跑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昏黃的路燈曖昧不清。我沒搭理母親的招呼，像木偶一樣進了房間，坐在書桌前越想越怕，不敢想象明天班里又是怎樣的一番風言風語。不怕你們笑話，我胡思亂想了許多，我不愿上學、不愿天亮、不愿走路，甚至想到死……

原本周予會給我安慰的，但是那天晚上那么漫長，我還是一個人在熬。我在日記上寫道：生活對于我而言，不是綠色的，它是灰色，是藍色，它與所有讓人絕望的顏色有關，唯獨不是綠色。

挨到凌晨的時候我終于支撐不住睡著了，然后做了一個景象模糊的夢，夢境的主角竟是周予，還有一對中年夫婦。夢里他們大部分的時間是在吵架，男人抓住女人的頭往廁所墻壁狠命地撞，女人的哀號聲和男人的怒號聲混在一起。廁所里沒有開燈，周予穿著裙子赤著腳縮在角落里，沒有眼淚，但是嘴唇被咬得血跡斑斑。混戰到了最后，男人操起漱口杯朝女人砸過去，玻璃在地上炸開一朵晶瑩的花……

我被鮮紅的血驚醒了，發現自己后背汗津津的。夢境跟周予下午在后山對我傾訴的內容一模一樣。周予撫著臉頰上那道足足有五厘米的疤，笑得很美，說：“自那以后，我天天求他們離婚，兩人結合本來就是一個錯誤，我就是一個錯誤的衍生品。后來他們終于離了，我跟了我媽，再后來有了一個繼父，他對我們母女倒還是挺好的……”

周予沒有再說下去。

[5]

出乎意料的平靜。

我捅了捅周予，說：“怎么回事？”

周予給吊蘭澆水的手被我一碰，幾滴水都潑了出來，濺在書本上。周予一邊忙著擦干水漬，一邊嗔怪：“什么怎么回事？一大早疑神疑鬼的。”

我偷偷瞄了一眼那個周見濤，只見他依舊像往日一樣，到了教室倒頭就睡。難道還沒有人向他通風報信？周予忙著照顧吊蘭去了，完全不搭理郁悶至極的我。

麻煩沒有意料那樣到來，那就讓它沉睡吧。

班里人好像也對周予的行為變得習慣起來，盡管關于她還是有好多奇奇怪怪的版本在流傳，最離奇的版本是傳說她跟黑社會有關系。我跟她說這個版本的時候，她笑得驚天動地。

我日記里的主角從周見濤變成了周予。跟她在后山上做風箏；刷微博時兩人喜歡轉發那些有豐厚獎品的廣告微博，半真半假地希望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到；一起寫了個劇本，她負責做了個情景Flash放上了微博，還被一個視頻網站推薦到了首頁；她還把她的口琴送給了我，我把那首《綠袖子》的曲子練熟了……

我的日記本終于有明媚的顏色溢出來。

[6]

我的麻煩還在沉睡，沉睡到我幾乎要忽視它。后來那幾個男生又使了詭計，想教訓一下周予，他們在學校的BBS上發了個帖子，杜撰了周予怎么勾搭上語文老師，她家的家庭背景是如何復雜。意外的是，很多人看了都不當回事兒，有看不下去的人提醒那幾個作威作福的男生：你們該收斂了，周予人不錯的，就別影響人家備考了吧！

自討沒趣的他們也沒了下文，高三第一學期結束的時候，他們也紛紛離開了，各奔前程。周予還給他們每人繡了幅十字繡，祝他們前程似錦。送別會的最后，他們哭得像個孩子。

我曾經喜歡過的那個少年也在他們的行列里，我想跟他說話，卻不敢望向他。

周予偷偷地在底下握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膝上。

我終于在期末的市統考中拿到了好名次，班主任還給進步最快的幾個同學贈送了小禮物，其中也包括我。禮物竟然是一只海綿娃娃，惹得周予在桌下悶笑了一節課。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古板嚴肅的班主任會送這么可愛的禮物。

那天周予又讓班主任叫出去了，我照例偷聽，這次還有好多個同學也加入了我的行列。談話內容照例是校服、裙子、首飾。我們都很清楚地聽見班主任又被周予頂得沒話說。周予進來的時候，我們紛紛問她班主任又抓你干嗎啦？

周予慢悠悠地回答，“沒抓我啊，她夸我穿著綠裙子實在是太漂亮了。”

眾人竊笑。那株吊蘭，開花了……

師姐簡介：蘇含涵，廣東潮州人，《中學生博覽》最忠實的作者之一，現在廣東讀大學。

#1050833;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