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是泥土的方言,在無聲中述說著住在草尖上的每一座村莊的歷史。
那時候,我的家鄉遍地野草。嫩生生,蓬勃勃,在荒郊野地里生長著。土坡上,淺水中,堿洼里,無處不在。草棵棵、草窩窩、草蛋蛋、草褥褥,草的樂土、草的汪洋。草尖上除了綴著露珠,還蹲踞著一個一個村莊,祖輩父輩的每一件夢的衣裳都在草尖上適時泛綠、生長。
蹣跚學步時踏著青草走人荒野,上學時拽著路邊的青草踏歌而行。孩提時代,在野草地上打滾兒,沒日沒夜地與野草廝混,風中的野草,頑固地根植在我的生命里,搖曳成歌。我在干涸的河床上放羊,那些羊兒白云一樣順著河床漂移,有些搗亂的羊羔還會跑到河沿上,鉆進農田里撒野。那些靈魂總是在喂飽牛羊之后慢慢消逝,在來年再次瘋長起來,如那些宿草沿著舊歲的枝節萌蔓開去,年復一年地重復。野草豐腴時那熟稔的鄉野,那犬吠、那雞鳴、那村莊,那九曲十八彎中清亮枯瘦的河水,那錯落起伏欲醒未醒的田疇,那濃濃淡淡舒張有致的麥苗,瞬間,就在逼仄的視野內豐富靈動起來。
村里人大多在草墊子上離開世間,年輕的后生在村莊外,用鐵鍬扒開草皮子挖一座新墳,但沒到秋天,那墳上就會又長滿了野草。生命由豐滿走向凋零,直至碾落成塵,伴著他們的只有這萋萋的野草。
祖母告訴我,草尖上蹲著一個個未曾遠去的靈魂,那些靈魂是遠去的先人,他們生前屬于那片土地,死后依舊如此,他們經常爬上草尖,守望那一片田園。生與野草相伴,死與野草相依。春陰垂垂草青青,他們和那些野草一樣在春夏季節里瘋長,那些草很普通,有的甚至連個名字也沒有,如同那些村莊的人,他們都是“草民”,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打上草的烙印。草尖上有著他們清貧困苦的集體記憶,也有著炕頭上難以與人分享的恩愛情仇。草民活得累,像草一樣簡單、平凡,但很踏實,草尖上的露珠時時刻刻都在折射著他們的歷史。
入夏,遼闊的草毯子盛開著一片片黃燦燦的蒲公英花,空氣清香醉人。落霜后,遙看衰草連天,那些衰草還照樣盤踞在田間地頭,迎著陽光帶著晶瑩的雪花,十分刺眼,而住在草尖上的村莊卻矮了一截。種過小麥和油菜,平原正式進入了冬天,西北風鋒利起來了,早晨起來可以看到瓦片下菜哇里紋上了霜,村莊和人們一起都躲在家里貓冬,空曠的田野上看不到人影,迎親的隊伍倒是多了起來,三天兩頭有嗚哩哇啦的嗩吶隊從草尖上走過,紅紅綠綠的身影,是廣袤天宇下中唯一的亮色。在人類的上層建筑中,這份愛情與草和鄉下的村莊都被遺忘在角落里。于是,野草如背著空空行囊的游子,似乎應回到自己原始的居所,退出人們的視野。
鄉下人在草的王國里,爭城奪寨,把野草趕到邊邊角角上去,開拓出一塊塊良田。然而他們的村莊卻一直被野草包圍著,保護著。他們一直像草一樣地活著,土里滾,泥里爬,卻從不因為艱難而放棄,也不因為卑賤而退縮,擁一土而根生,沐一片陽光就泛綠。草構成自然界一切動物的食物基鏈,草民構成了人類社會一切文明金字塔的塔基。那些野草哺育了草民,草民就這樣滋養著村莊。在歷史和它的終結席卷而來時,他們需要的就是在小村莊里將日常的生活進行到底,哪怕微渺弱小不被人關注,默默無聞。
斯人已去,往事塵飛,只有那草尖上的靈魂和村莊依舊,有些熟悉、陌生。這一切透過時光,一點點成為歲月的背面。他們和野草的命運一樣雖不輝煌,卻也同樣坎坷;可以被遺忘,卻不能被淹沒。就像天上那些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星星,單獨拿出來卻看不見,當他們聚在一起時,卻能組成一條銀河——這就是草、草民和村莊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