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碰到他,是在8點57分的電梯里。他是倒數第二個進電梯的,等最后一個胖女人進了電梯,超載的電鈴就開始狂叫。胖女人退出去,電鈴啞聲。眾人剛松一口氣,胖女人以跳小天鵝舞的姿勢又一腳踏進電梯,她收腹提氣,好像在施展輕功,臉上有欺騙了電鈴的鬼祟的笑。
誰想,門合攏的最后一秒,電鈴又叫起來,所有趕著打卡的乘客都木著臉,等那女人下去。女人退出去了,等一秒,又躥進來。如是再三,眾人一臉要崩潰的樣子。胖女人乞求道:“不是超重,是電梯不平衡呀,麻煩大家站站勻,我也要遲到了呀。”
僵困之際,他一言不發地出去了,臉上并沒有厭煩和怒意。電梯門合攏的剎那,他那張面對所有人的寧靜的臉,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是一張拋到人群里都辨不出的臉,此刻,卻這樣強烈地撞擊了她的心扉。
隔了一星期,她辦完事回來,快中午了,電梯里竟遇見他。她鬼使神差地打招呼:“那次讓位,沒耽誤你啥事吧?”他細瞅她,忽然福至心靈,明白她說的事。他友好地笑了,說他不在這樓里上班,不用打卡,“那節骨眼上,就算打卡我也會讓的,總不能耽誤一電梯的人。”
她笑,夸他是這個你爭我搶的世界的另類。他微笑,念了一句英文詩:“ I strove with none,for none was worth my strife……”她聽得懂,那是英國詩人蘭德的話:“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而他臉上倒沒有一點狷介的神氣。
在電梯里相遇了幾次,兩個人慢慢熟了,相識相戀,竟是一出電梯情緣,電影情節一般。
他是本市一所重點中學的英語教師,屢次出現在這棟高層寫字樓里,是為班上付不起高昂中介費的學生辦留學申請。他貼時間、貼精力,只為分享學生們成功的喜悅。
一年后她竟嫁了他。閨密提醒她,說他混得太差,那么好的職業資源,竟到28歲還沒房沒車,“你一個投資項目經理,也不知看上了他啥?”
她則暗自傻笑。嘿,她們,怎么懂得他的好處。這個世界,稱得上強人的男人很多,稱得上君子或紳士的男人卻很少。再來一次泰坦尼克號事件,救生筏上最后一個座位,他一定會讓給她。她們的老公,行么?
但結婚八年,她的性格逐漸強勢,得理不饒人。她跟親妹妹訴苦:你姐夫這個人,破格評高級職稱,他不屑與人爭,結果晚兩年評上,現在工資生生低一級;提中層干部,他不屑與人爭,連最婆媽的女老師都混了個學生處副主任,他一個唯一拿到高級口譯證書、一級心理咨詢師證書的人,竟還是小老百姓;評優秀青年教師,他不屑與人爭,結果同屆分去的教師都在通往學科帶頭人、特級教師的路上撒腿狂奔,他的影響力,還只局限在他教的兩個班。
這就算了,她最氣不過的是:他所在的一流名校,不少教師的活動能力大到什么程度呢,買房買車,都可以拿到內部折扣價,而他家買房,每平方比人家貴800元;人家的子女,到了就學年齡,個個進了名校,他們的寶貝女兒,卻只能上家門口的小班化小學。“因了他的做人哲學,竟要讓我女兒輸在起跑線上!”
她不得不動員了所有的人際關系,在女兒升二年級時,把孩子轉到離家半小時車程的名校。誰讓她嫁了他,一個動不動躲在英文詩后面玩清高的男人,她只好以自己的精明世故,來為這個家沖鋒陷陣;以自己的俗氣,來成全他的不俗。
誰知人家還不滿意,逢年過節,喝高了時,他也會跟連襟訴苦說:“我初見你家妻姐的時候,她可不是這樣的八爪魚——什么利益都不放過。當年,我一念英文詩,她馬上點頭微笑;人家要鉆戒,她只要一張原版電影的電影票。結了婚的女人,怎么變得那么庸俗?”
無人能解這里面的困惑。她后來卻想明白了:人都鐘愛自己沒成氣候的那一面。她是不甘退讓的人,因此有意無意找了個懂退讓的男人,來滿足自己的好勝心。八年歲月蹉砣下來,她才明白,普通人可能一生都碰不上要上救生筏的驚心一刻,只會遇上無數小選擇、小算計,而機遇并不會像上上下下的電梯,錯過一班還會下來載你上去。
那么,嫁了不食人間煙火的退讓男怎么辦?你得當寸土必爭的強勢女呀,這樣,生活質量才不致下降得太快。重要的是,已經當了強勢女,就別抱怨——你得這樣想,兩個人都強勢,家里一定雞飛狗跳。回家念念英文詩,看到那張不沾世故的臉,也是清心潤肺的調劑啊。
有這個氣量,也就可以和退讓男過上不怨不怒的小日子了。
(編輯趙瑩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