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金錢、地位,經歷才是人生最大的財富。
他是軍人,出征南北;她是大型國企負責人,輾轉于香港內地。距離不是愛的障礙,因為愛和責任,他們遙望相守。他出征歸來,女兒卻患了重病。他們合力與病魔展開馬拉松之戰,創造了一次次生命的奇跡。
三十五年之后,他們開始真正的蜜月之旅,徜徉于世界各地,用文字和圖片在博客上帶領坐輪椅的女兒走天涯。憶起生命中的得失與磨礪,她說:“有時候,上天沒有給你想要的,不是因為你不配,而是你值得擁有更好的。”
她,就是本文作者宋曉雁。
我是《李自成》里的高夫人
每讀《李自成》,我就會想起二十五年前送丈夫出征南疆,覺得當時的自己像極了高夫人。
當時,丈夫接命令帶部隊赴祖國南疆執行偵察作戰任務。離出征還有三天,作為指揮員家屬,我和其他家屬們一起,縫補軍裝、購買物品,忙得像個陀螺。臨行前,丈夫交給我一個任務:“明早6點你帶著家屬先出發。”
“部隊6點半出發,我們干嘛6點走?”我不解。
“不能讓你們看著我們走,萬一哪個家屬控制不住哭起來,部隊怎么帶?你不僅要負責把她們一個個都送上火車,還要保證所有家屬一滴眼淚不許掉!”丈夫不改往日的斬釘截鐵。
本來是要送夫君上戰場的,最后關口還是我們先走。次日,天剛蒙蒙亮,我帶家屬們離開,躲在山后的隧道里,看著軍車離開。
一別,就是一年半。我帶著9歲的女兒丁丁在南京軍工企業上班。思念像一股酸甜的泉,在我們母女心頭繞。“遙遙南疆情/悠悠妻子心/戰火硝煙處/我心伴君行/壯語詩千首/離苦不敢吟/但等凱旋時/熱淚和酒飲。”這首我即興寫下的詩是心情的真實寫照。而剛讀小學的女兒,在作文里也寫道:“人人都有爸爸,而且在身邊。我也有爸爸,他守衛在祖國的邊關。有一天,下雨了,別人都有爸爸來接,我的爸爸卻不能來。想一想,淚水模糊了雙眼,但驕傲充滿了心田。”
出征歸來的丈夫把這兩首詩都譜了曲,唱了一輩子。
還記得丈夫凱旋那天,我趕去軍營給戰士們包餃子。我站了整整一天,不知道到底包了多少餃子,我只知道,那些黝黑精瘦的小戰士都是丈夫的生死弟兄,戰場歸來,我要讓他們吃上嫂子包的餃子。二十年過去了,當年南疆作戰的戰友在京大聚會。戰友們說,家屬不參加,可我們的嫂子一定要來!會上,他們要我發言。我說起當年送軍出征的那幕,說起軍人妻子的牽掛……我說,以后只要你們來北京,嫂子還給你們包餃子。
大家都掉了淚,一只只胳膊舉得像綠色的森林。
厄運面前誰也不許垮
剛團聚沒幾年,丈夫調到駐南京的軍事院校工作,而我受省政府委派,去香港創建公司。
就在我去香港的第二年,女兒突然得了系統性紅斑狼瘡(SLE),而且還是最難治的侵犯中樞神經侵犯大腦的“狼瘡腦”。
在醫院的走廊里,聽到醫生的診斷,帶著女兒瘋狂求醫焦心數日的我立馬眼前一黑,嚎啕大哭。不要說這病在當時的死亡率有多高,就是活著也是一種終身難愈的自身免疫系統的惡病。女兒還沒到16歲,她的人生還沒有開始,等待她的卻是病痛的折磨。
醫院里躺著重病折磨的女兒,我負責的香港公司正在創業起步,丈夫軍隊的紀律不容天天進城回家。
思前想后,我們拉著女兒的手說:“你病了,咱治,我們家就是一個戰斗小組。爸爸媽媽都有自己的崗位,再困難陣地也不能丟。你配合治療,能少拖累爸媽就是你的功勞!”
那是怎樣的日子啊!我和丈夫各請假半個月,帶女兒去北京就醫。丈夫寒冬臘月騎個小摩托來往于醫院和部隊;70歲的老父母過來照顧;我從香港回來和丈夫在自己家里打地鋪……還記得1998年東南亞經濟危機,我負責的公司從輝煌跌進地獄。就在這時,原以為已經控制住的狼瘡開始一步步侵害女兒的皮膚、關節、肝臟、腎臟……她不能正常吃喝不能見人不能說話甚至離家不肯見父母。醫生說,她的生命也許只剩兩周。
多少年的努力,一切都歸了零。我在南京和香港之間來回穿梭,殫精竭慮救女兒的命、救公司的“命”。那天,午夜下班,香港空空的大街上閃著苦寂的燈。我一個人悶頭過馬路,一輛雙層大巴忽地轉出來擦額駛過。恍惚間,我冒出個念頭:就這樣撞死了,不也是解脫?
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是絕望。一個老行長看到我的樣子說:“女兒不是你的全部,你還有自己的人生。”
我猛然驚醒。什么才是人生真正的財富?金錢不是,地位不是,就算是孩子,長大了她會有自己的生活,也不該屬于你。只有你的經歷,你的體驗,你走過的人生路,才是屬于你自己的最寶貴的財富。
后來,女兒得了嚴重的抑郁癥,全家每天都在防范自殺和搶救自殺,醫院的急診室幾乎成了我們的私家病房。最糟糕的是女兒失去了與人溝通的能力。為了跨越與人交談的心理障礙,她自己選擇了每天兩小時的網上聊天,在虛擬世界里鍛煉與人交往的能力。
為了和女兒交流,我在50歲那年學起了敲鍵盤。在距女兒很遠很遠的香港,在結束了一天繁雜的工作后,我靜靜地坐在宿舍小桌前,打開電腦,與女兒走進同一間聊天室。而老公也開始自學電腦。有一天深夜12點,我正準備關機,突然看到屏幕上出現幾個大字:我終于爬上來了!
老公!這就是我偵察兵出身的老公!這就是我帶兵打仗的老公!這就是我百屈不撓無往不勝的老公!我坐在桌前,淚流滿面。
女兒和她的大頭王子
女兒比我們想象中堅強,她在病床上自學完計算機和英語課程。身體稍微好一點,還執意出去工作。
就在她工作的那段時間,她遇到了她的大頭王子。
女兒沉浸在戀愛中,我們的心卻是忐忑的。這位被她戲喚“大頭”的帥氣小伙子知不知道她的病?他的父母能不能接受吃糠咽菜培養出的碩士兒子找個病媳婦?一旦出現變故,女兒怎么承受得了?
和大頭見面的那天,我和丈夫的心懸著。
說起女兒的病情,大頭說:“是紅斑狼瘡,丁丁患的是其中比較難治的系統性的。上世紀80年代時五年存活率還很低,現在好多了,但死亡性還是很大,需要患者自己注意保養和觀察自身病情發展,為了了解這個病,更好地照顧她,我買了本《哈里森內科學》……”
“可是,你爸媽……”沒等我說完,大頭說: “我爸媽說了,這么多姑娘我都看不上,非得愛上一個重病的,那這個姑娘肯定特別好。我爸媽還說老家空氣好,讓我帶她回家。”
女兒尋得了她的“大頭王子”,我們家的戰斗小組又添生力軍。第二年春節,女兒突然發病送醫院搶救,大頭沒能回家過春節。急救室外,他向我們提出能否立即結婚以方便照顧丁丁。
女兒還不到法定結婚年齡,他們一天一天地等。20歲生日一過,女兒就成了大頭的小妻子。他們的愛情故事感動了很多人,女兒還寫了自傳體小說《紅帆船》。
疾病讓女兒失去了太多的機會和自由,寫作成了她生命的支點,她用一支筆成了江蘇省作家協會最年輕的會員。2003年女兒的書——《窗臺上的薄荷草》結集出版。她興沖沖地給我打電話:“媽,我又能給國家交稅了。”當時,我的喉頭一下子被什么堵住了,對著所有同事,眼淚刷地下來了。
帶女兒博客走天涯
戎涯四十載,老公退休,我們過起了蜜月般的生活,似乎是為了彌補以前所有日子的虧欠。
做飯打掃衛生忙家務、端杯茶在陽光下靜靜看書、騎車逛天安門、開車看電影聽音樂會、游埃及、逛東歐、訪吳哥、跋山涉水,我們奔行在彩云之南,用車輪丈量世界屋脊的神奇天路,給阿佤的孩子們訂購圖書……相攜走天涯,我心悠然。
為了給因股骨頭壞死而坐在輪椅上的女兒分享精彩旅途,我跟老公開通了博客,貼出優美的風光,抒寫心跡,記錄行走的足印,蘸畫濃濃的親情……小小的博客,成為女兒游走天涯的好地方。博客還吸引了美國、澳洲、德國的親朋好友的關注,成了家庭大聚會的場地。
回首來時路,女兒以她頑強的毅力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生命的奇跡,我和丈夫在自己的崗位上也交出了滿意答卷。
2010年,我和丈夫結婚三十五周年,女兒女婿在蛋糕的卡片上寫道 “親愛的爸爸媽媽:三十五年前的今天,你們結婚了,造就了今天的我。你們相濡以沫的穩定婚姻,造就了今天堅強的我。你們對生活豁達且樂觀的態度,造就了今天和諧的家庭氛圍。真的很感謝你們,親愛的爸媽,我們愛你們!”我上前抱住女兒女婿,丈夫寬大的胸懷擁過來,一路所有的辛苦,在這一刻,全化為幸福。
冒泡的酒杯高高舉起,幸福的眼淚溢滿雙眼。
(編輯張秀格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