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镕基:既有原則性 又有靈活性

朱镕基擔任國務院副總理、總理期間，非常重視關心廣東的經濟發展，曾先后13次來廣東視察指導工作，廣州、深圳、珠海、汕頭、佛山、東莞、中山、清遠、河源、湛江、茂名等許多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跡。筆者僅選取幾個片段，以饗讀者，希望給你一個立體的鮮活的總理形象。

率先來廣東談判落實分稅制

改革開放以來，中央對地方實行財政包干，調動了地方理財聚財的積極性，促進了地方經濟的發展和財力的增長，但也導致“藏富于企業”、“藏富于地方”現象的發生，中央財政陷入嚴重危機，財政體制改革勢在必行。中央委派副總理朱镕基負責這個事情。1993年9月9日到11月21日的兩個多月，朱镕基帶領60多人的大隊人馬，“南征北戰”17個省、市、自治區，由遠及近，同各省進行談判，爭取各省對分稅制改革的支持。朱镕基談判的第一站是海口，第二站是廣州，其實去海南只是為到廣東“談判”而進行的“前奏”。9月12日，朱鉻基、李鐵映率領談判人員直奔廣東。

9月13日上午召開大會，廣東省五套班子人員全部參加，深圳、廣州以及部分地級市的領導也參加了會議。朱镕基先向大家宣布中央決定，開門見山地說：這次我與鐵映同志帶領有關部委的同志來廣東，是受江澤民同志、李鵬同志委托來的，是來向同志們傳達、介紹黨中央、國務院關于財政體制、金融體制、投資體制等方面的改革內容，同時與廣東同志一起就落實改革方案進行商量，一起算賬。他詳細介紹了分稅制改革方案，特別提到廣東對分稅制方案了解的信息不確切，指出現在的方案與財政工作會議時公布的已經有很大變化。他講了四個問題：為什么要實行分稅制改革；分稅制是什么內容，如何搞；分稅制改革是否損害了地方利益；實行分稅制廣東到底要吃多大虧。所有人都在認真地聽，快速地記。這個方案，沒有考慮到下面的很多情況，實施起來的話，廣東很吃虧。

怎樣才能在服從大局的情況下，為廣東爭取利益呢?當天晚上，廣東省委書記謝非把省里的幾個領導叫到他那里去商量對策。他說：“你們要反映情況，要講啊。”常務副省長盧瑞華是分管經濟的，決定在第二天大會上向朱镕基反映廣東的具體情況。從謝非那里回去，盧瑞華與計委主任、財廳廳長、稅局局長又對了一遍帳，一直忙到凌晨1點多鐘。

9月14日，繼續開會。朱鉻基先說了幾句，接著便讓財政部和國家計委的同志說，然后就等著拍板了。等財政部長劉仲藜說完，盧瑞華就抓住機會插了一句：“朱副總理，我可不可以提點意見?”朱镕基說：“可以啊，你說吧。”盧瑞華說：“稅制改革，我們很贊成，但是，有些具體問題，也是需要統籌考慮的。第一條，財政部的這個方案是以1992年為基數的，小平同志南方談話是1992年上半年的事了，下半年經濟發展起來，反映到財政收入上是1993年的事情。假如以1992年為基數，小平同志南方談話成果都沒有包含在內，如果1994年的財政收入不如1992年，那廣東的日子就難過了，我們希望以1993年為實行分稅制的基期年。”朱镕基有點火了：“你不要搞錯了，我是保證了你們利益的。”盧瑞華說：“是的，這個我知道，總理肯定是考慮了我們的利益，但是，現在財政部的這個方案，也確實存在了這樣一個問題啊。”盧瑞華接著說：“第二條，廣東改革開放以來，長期缺乏建設資金，很多基礎設施是通過貸款搞起來的，而這些貸款都是要通過稅收來返還的。這個方案一旦實施，我們還貸就沒有出路了。”朱镕基問：“每年要多少錢?”盧瑞華回答：“一年30來個億，大概32個億。”朱镕基又問：“還有呢?”盧瑞華接著說：“第三條，還有一個外貿的補貼問題，外匯都收上去了，廣東每年要拿11億人民幣來補貼，這個錢我們哪有啊?”聽完這三條，朱镕基很生氣。盧瑞華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又向他提了一條建議：“總理，您看這樣行不行?增加廣東的上繳，稅制也照樣實行，但是，同一個稅制之下，是否可以把上繳增加的另外來算。”朱镕基說：“你不要搞錯了，我是有一個全盤機制的，你不要以為給點錢就可以打發我走!”這時，傅銳同志和張高麗同志站起來說話了，他們也希望總理能考慮一下廣東的實際困難。聽完兩人的陳述，朱镕基開始平靜了一點，決定暫時不拍板。中午的時候，他身邊的人，包括國務院副秘書長何椿霖，還有李劍閣和幾個銀行的行長，跟他說：“盧瑞華講的這三條，我們不清楚，看來，不考慮不行。”他想一想，最后接受了，要財政部修改了方案，把廣東提的三條意見全部考慮進去。

分稅制就這樣在廣東定下來了，不但把廣東提的三條意見全部考慮進去了，并且是以1993年為基數。在廣東的帶動下，分稅制在全國很快就建立起來了。后來，有一次在東莞開會，朱镕基總理還贊揚廣東在推行分稅制時顧全大局，帶了好頭，為全國做出了榜樣。

分稅制的“談判”與落實考驗了朱镕基的政治智慧和政治魄力。他有高超的政治智慧，知道必須照顧地方的既得利益，改革才能被接受。改革成功了，中央才能集中錢，進一步支撐全國的其他各項改革。所以，廣東當時提出的三條意見他全部接受，甚至放得更開，充分照顧了地方利益。他后來說了一句話，“中央集中錢無非是推遲一年，但是照顧到地方的既得利益，改革就能順利進行。推遲一年換來一切順利是值得的”。

“你要感謝共產黨，就要趕快把地種上，把晚造搞好，那我就感謝你了”

1994年6月8日，3號強熱帶風暴挾著暴雨，橫掃南粵大地，百年罕見的洪水，像狂暴的孽龍，意欲四處撕裂堤壩，吞噬生靈……湛江、茂名、肇慶、佛山、清遠、韶關等地暴雨連連，山洪爆發，北江、西江的洪水奔騰咆哮。北江大堤告急!廣州告急!珠江三角洲告急!汛情牽動著中央領導人的心。

7月9日下午，國務院副總理朱镕基一行從廣西梧州乘坐直升飛機抵達清遠市，視察災情。晚上，在清遠賓館，朱镕基一行觀看了反映廣東抗洪搶險救災的電視錄像，聽了清遠市委書記駱雁秋關于抗洪搶險、復產救災、重建家園的情況匯報，對清遠市的抗洪救災工作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并要求各級領導干部深入實際，扎實細致地抓好生產救災工作，要實行領導責任制，一級抓一級，一件一件抓落實。

10日上午，朱镕基一行察看了清新縣回瀾鎮的飛水堤圍，看到群眾熱火朝天地在修復被洪水沖毀的堤圍，朱镕基加重語氣強調：“黨和政府要十分重視抓好水利建設，在這方面要舍得花錢。”又說：“這段堤圍保護著一萬多畝稻田，如果不趕快修好，農民種地就沒有積極性了。”為了不誤農時搶季節，確保晚造生產，朱镕基要求工地上增加機械力量，搞現代化施工。

朱镕基非常關切災民的生活，當他看到堤邊村莊屋檐下圍攏不少群眾時，便停下來親切地向群眾打招呼，“你們都是本村的嗎?”清遠市市長陳權向群眾介紹說，“這是朱镕基副總理，來看望大家，大家表示歡迎。”群眾立刻熱烈鼓掌，興高采烈。朱镕基說：“不需要歡迎，我是問問你們有什么困難沒有?我不會說廣東話哩!”大家都覺得總理很親切，都笑了起來，氣氛頓時變得活躍。群眾說，困難是有一點，但當前大家最關心的是早日恢復堤圍，早日恢復生產。朱镕基提高聲調說：“我和你們的想法是一樣的，趕快把堤修好，趕快把地種上。現在，你們的早稻被淹掉了，要趕快翻過來，把草漚在里面，就變成晚稻的肥料了。要抓緊時間翻地，曬干了，翻也翻不動了!”群眾表示一定會盡快組織勞力、組織拖拉機，突擊翻地，不違農時地把晚造種起來!朱镕基又接著對群眾說：“我同你們講，你們的市委書記、市長正組織力量，幫助你們修復大堤；你們也要組織力量翻地、播種、育秧，趕快把晚稻種下去，拜托你們!”群眾中又一次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笑聲，并連聲高呼“感謝黨中央、國務院的關懷!”

離開堤圍時，朱镕基握著在堤上臨陣指揮的清新縣縣長馮國德的手說：“眼下最要緊的是抓緊晚造生產，一錯過機會，下造的糧食就落空了。你好幾天沒有睡覺了，辛苦了，再辛苦一下，熬過這一關就好了!”這時，朱森林指著個子高大的馮國德詼諧地說：“看他那個子，再熬幾個夜晚也沒問題!”一下子把大家都逗笑了。

接著，朱镕基一行驅車來到清城區龍塘鎮井嶺管理區井南村，在村口，朱镕基關注地看了看貼在墻上的災民物資分配表，清城區委書記黃伙榮介紹了災民物資分配的情況。朱镕基對這種增加透明度的分配十分滿意。

進到村里，朱镕基與正在清理倒塌房子的村民馮世雄親切地拉起了家常，問馮世雄有多少問房子?廚房在哪里?倒塌了多少間房?家里幾口人?多少勞力?幾個小孩?一年的收入有多少?等等，謝非插話問馮世雄：“現在有無錢買米?政府救濟了你家多少米?”當得知馮世雄糧食不成問題時，謝非又問：“你現在是先搞生產，還是先修房子?”馮世雄說：“先搞生產，抓緊把晚造種好，現在已把田全部犁耙好了，種子也播下去了。”朱鉻基馬上接著說，“你做得很對，現在要是不搶季節搞晚造，下半年就沒有吃的哪!”朱镕基反復對陪同的省、市、縣(區)領導說，一定要十分重視糧食生產，千萬不要掉以輕心，即使重建家園、企業復產的步子稍為放慢一點，也要把糧食生產搞好。

朱镕基不但對災民眼下的生產和吃飯問題心心念念，而且掛念群眾的長遠利益，他強調，一定要搞好重建家園、建設新村的規劃，使老百姓不再遭受洪災。當黃伙榮拿來井南村的規劃圖向他介紹時，他聽得認真，問得仔細。正說著，馮世雄的愛人鄭金葵回來了。陳權叫她過來介紹給朱镕基、謝非、朱森林、歐廣源認識，朱镕基等分別與她握手，令她感動得一個勁地說：“感謝共產黨!感謝同志叔!”朱镕基對她說：“你要感謝共產黨，就要趕快把地種上，把晚造搞好，那我就感謝你了!”

“‘千干扶千戶’這個辦法很有效，值得在全國推廣”

1997年12月28日，臨近歲末，朱镕基副總理帶著黨中央和國務院對山區人民的關懷，到河源察看工作。下午4時20分，朱镕基及其夫人勞安一行沿京九線乘坐專列來到河源。一下火車，朱镕基即在省長盧瑞華、副省長歐廣源、河源市委書記張凱、市長楊華維等領導的陪同下，驅車前往“園中園”察看。察看了“園中園”之后，朱镕基專門到源城區埔前鎮楊子坑達石村揭彩華家進行慰問，與揭彩華一家促膝交談。朱镕基問話很實在，他知道村民們都不太懂大道理，提的問題都很具體，在拉家常中就把一些要害問題都了解到了，讓大家回答起來又容易又很自然。朱镕基詳細詢問了揭彩華一家種養什么、產品賣給誰、收入多少、如何脫貧等情況。然后，又特意走上揭彩華家的二樓及三樓陽臺，仔細觸摸察看揭彩華家的家具情況。從揭彩華家新房出來，朱镕基還特意去看了她家的老房子和豬欄、雞欄等。朱镕基對揭彩華一家依靠種養增加收入而走上脫貧致富之路表示十分高興和贊賞。

5時45分，朱鉻基來到市會議中心東江廳。張凱、楊華維就河源近年進行的脫貧攻堅工作作了匯報。朱镕基說，河源的客觀條件優越，雨量足，氣候好，有利于搞開發性農業。河源的扶貧開發做得好，標準高，速度快。河源在扶貧工作中采用的一千名干部包扶一千戶貧困戶的“千干扶千戶”的這個辦法很有效，是干部從自己口袋里掏錢扶貧，是真正的責任制，值得在全國推廣。對于河源的城市建設，朱镕基表示贊賞。朱镕基說，河源的城建有整體規劃，建得有條有理，說明你們是有眼光的。對于河源的變化，朱镕基說，我看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你們做得很好，是你們辛勤努力的結果，我代表中央感謝你們并表示祝賀，希望河源明年的工作能取得更大的成功。

既有原則性，又有靈活性，承認廣東的兩個“私生子”

2000年開始，中央實施西部大開發戰略。“西電東送”是中央落實西部大開發的標志性工程之一。為了保證“西電東送”落實到位，朱镕基總理要求東南沿海不準辦電廠，而要保證全部接收西部大開發的電力。盧瑞華省長先是一口答應!但仔細想想，按照廣東的發展趨勢，這些電將來還是不夠。于是就想讓朱總理通融一下，允許廣東辦電廠，遭到拒絕。后來廣東先斬后奏，“偷偷”建了臺山電廠和深圳媽灣電廠。2002年11月，盧瑞華特意到中央，向朱镕基匯報了這件事。

盧瑞華說：“總理，廣東已經全部接受了西部開發提供的電力，但廣東的電力供給仍然欠很多，確實不夠，我們又建了兩個電廠。”當時朱镕基總理面無表情地說：“我知道!”盧瑞華說：“總理，這兩個孩子雖然是私生子，但都是好孩子，你就認了他們吧。”總理笑中帶氣地說：“好吧好吧。”

這件事，我們可以看出朱總理非常有智慧，既有原則性又有靈活性，既有大局意識，也很靈活實在。“西電東送”是大局，是原則，一定要落實。如果當時批準東南沿海自建電廠，“西電東送”可能就搞不成，所以嚴卡東部沿海建電廠，東部沿海申請建電廠一律不批。后來，西電建起來也發電送電了，發現的確不夠用，就認了廣東的兩個電廠，并沒有因為先斬后奏而惱羞成怒或者批評廣東。現在，全國各地很多地方電力緊張，國內不少地方都強制性限電，但廣東作為用電大省卻很少停電，多虧了臺山電廠和媽灣電廠，這兩個“私生子”解決了很大的問題。

“你這點提得很好，是我們考慮不周，我現在宣布這條取消”

外人傳說朱镕基總理是一個特別喜歡“訓人”的總理，對下屬要求非常嚴格。和朱镕基接觸較多的盧瑞華卻感嘆：“其實，不全是這樣。他的嚴是對工作的嚴，他覺得你應該知道而不知道的東西，就會很生氣。但如果你能說出理由，你也可以向他說“不”，他很愿意傾聽別人的意見，也很樂意聽取下屬的建議，修改不妥當的決定。有一次，他還在400多人參加的大會上，當場承認自己考慮問題不周，采納了盧瑞華的建議。事情是這樣的：

2001年5月，朱镕基總理召開各省省長參加的整頓經濟秩序的工作會議。朱镕基在會上提出三點：第一，全國經濟秩序混亂，必須加以整頓。第二，不能搞地方封鎖。第三，實行地方領導責任制和經濟制裁。哪個地方出現經濟秩序混亂和地方保護主義盛行，哪個地方的領導要承擔責任，接受處分。不僅如此，還要對那些地方實行經濟制裁。經濟制裁包括兩方面——不給資金，不給項目。盧瑞華省長在會上匯報了廣東的基本情況后，給坐在主席臺上的朱總理提了兩條意見。第一，當時社會上傳言中山一家企業生產的洗發水是假冒偽劣產品，洗頭后會讓人掉頭發。盧瑞華聽到傳聞后，馬上著手查了這件事，發現這家企業是家很大的三資企業，那個洗發水是真的，不是假的。于是盧瑞華就在會上給總理如實匯報。總理聽后笑著說：“好，你再查清楚啊。”他聽進去了廣東的意見。第二，盧瑞華提出：“地方秩序混亂，地方保護主義盛行，是我們做省長的沒有做好，應該受到批評和處分，這點我們愿意接受。不過對地方實行經濟制裁這點不妥。那就制裁到人民，人民生活出了問題，最終可就找到總理你這里了呀。”總理當場說：“盧瑞華，你這點提得很好，是我們考慮不周，我現在宣布這條取消。”當時，全場400多人，全部鼓掌。朱總理就是這樣一個實事求是、善于傾聽、樂于修正完善決策的人。

主要參考資料：

①《朱镕基答記者問》，人民出版社2009年9月版。

②中共廣東省委黨史研究室編：《廣東改革開放決策者訪談錄》，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9月版。

③《朱镕基親臨我市視察生產救災》，《清遠報》1994年7月12日。

④((朱镕基副總理昨到河源察看工作》，《河源報》1997年12月29日。

⑤訪問盧瑞華談話記錄，2010年11月14日，師春苗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