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級換屆選舉開始了,老支書的心緒陡地不安起來。他知道,這幾天將是他四十多年村干部生涯中最后幾班崗了。
老支書老了。老支書不再像先前那么熊棒了。他的腿腳不靈便,說話也不象過去唾沫星子飛濺般盛氣,老支書再也沒有將軍站在士兵面前的那種威嚴,孑然的身影像一只孱弱的風箏,在空中飄來蕩去。
老支書五十多歲,按說也算不得老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賽過大黃牯。”正是精壯的年齡哩!可老支書在村里干了四十多年,雖然資格老得象古塔上的風鈴,叮叮當當作響,但他的心血、精力也被這四十多年耗盡了,那一面面由省里、市里和縣里發下的獎旗獎狀就是他的心血染就的哩!
老支書姓陳,后花園的人們按輩份喊他“三哥”或“三叔”,不過,這都是先前的事兒了。這些年,老支書也不知什么原由得罪了人,叫他“三哥”或“三叔”的都對他敬而遠之,不喊他三哥或三叔,但總得有個稱謂,由此,他的官名倒是叫響了。只是,這么一來,他感覺生分了不少。
老支書抓工作“殺生”得很。雖是個山里漢子,但他不乏經濟學家的眼光。那年外出開會,偶得茶桑行俏的消息,回村后就赤膊上陣,把那些村民視為“飯碗”的田地圈出了一片又一片。“民以食為天哩!”山里人無論如何也轉不過這個彎子。種茶種桑能當飯吃么?村民對他的信任一下子降到了零點。老支書不管這些,對村民高壓了一回,茶桑是種上了,可他的八輩子祖宗卻被人淋漓盡致地“操”了幾百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平地茶桑剛剛泛綠,老支書又瞅準了那些荊棘叢生的山坡坡。按他的構想,向陽坡地栽板栗,背風崗處窖油桐。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山靠的就是林木,毀林就是毀山里人的前程哩。但老支書趕鴨子上架似地把村民都趕到了山上,挖呀,挖呀,挖……一個個的凼子挖成了,老支書從那成堆的凼子面前經過,檢查它們的深度、寬度。這時,常常會從旁邊的人群堆里冒出一兩句刻毒的咒語:“陳支書,打這么深的凼子,是不是要埋你呀。”聽了這話,老支書心里“格登”一下,他這個年齡是很忌諱這些話的。但愣愣之后,繼續裝著若無其事地笑笑:“只要后花園的人不再受窮,就是把我埋進去,我也心甘情愿!”
幾年過去了,老支書依舊在人們的咒罵聲中行使著他的權力。雖然工作還是那么賣力,但他已經變得心力交瘁,他已經嘗夠了不被人們理解的滋味。盡管后花園徹底變了個樣子,那綠茸茸的茶葉、白花花的蠶繭、紅彤彤的板栗,都成了搶手貨。村民們富了,電視機、收錄機、VCD、摩托車、電冰箱、手機都有了,有的還買了汽車跑運輸。人們在過著幸福生活的時候,想起是老支書“逼”他們走上了這條富路,再回想起這些年對老支書的不恭,一個個心存愧疚。但老支書失落的那顆心卻再也拾不回了。
老支書老了,他不是自然的老相,他是操心過度了。那天,勞累了幾天的他,又到一個邊遠的村落里去檢查生產進度,倒在了彎彎的山道上,待人們發現時,他已經中風了。
老支書心里的苦楚,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本想還干上幾年,多為村民做些實事,還把自己的這點余熱繼續奉獻出來,但這一切都將成為泡影了。他知道,他已不是原先那樣受村民歡迎的人了,他知道他無論如何也躲不過換屆選舉這一關了。
可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后花園的選舉大會結束,公布的結果是:1380人參加選舉,老支書得了1379票。
老支書惟獨缺乏的就是他自己那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