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親情永遠不會老

1

袁梅走的那年，小涵15歲，老克41歲。

一連好多天，小涵都躲在墻角，對著一棵剛剛綻開蓓蕾的茉莉花兒抹眼淚。老克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她的身后，伸手拽拽她的“馬尾巴”，故意咳很大聲，聲調有些夸張地說：“小涵，哭什么啊？有什么好哭的啊？要堅強，懂不？笑一個給爸看看！”她回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聲吼：“你這人可真夠沒良心的，我笑得出來嗎？她再不好，是我親媽，世間唯一的親媽，再無別的版本，她走了，我就再也沒有媽媽了！你和我不一樣，你沒有了老婆，剛好再找一個輕輕漂亮的，而我沒有了親媽就沒人疼了。”老克有些受了委屈的樣子，他咬著嘴唇，停頓了一下說：“小涵，不是你想象的樣子，我和你媽相濡以沫16年，沒有愛情還有親情，怎么會不心疼？不難過？”

可惜那時候小涵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話，只是狠狠地推他，把他推了一個趔趄，把他推到房門外，然后“砰”的一聲關上房門。老克站在門外，急急地說：“小涵，有些事，你長大以后就明白了，你媽希望看到我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哭哭啼啼的樣子。你記住了，在這個世界上你永遠都不是孤單的一個人，你還有我和你在一起，還有我疼你。”小涵任性地用雙手堵住耳朵，嘴里不管不顧地嚷嚷：“我不聽我不聽，就不聽！”

那時候小涵以為，袁梅是她的親媽，她的血管里流著她的血，袁梅的離去，只有她才會牽筋動骨地疼，痛徹心肺，別人怎么會難過？包括老克，舊人去了，自會有新人來，對門蘇小梅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的媽媽去世才幾天，沒見他的爸爸落一滴淚，悄沒聲地就給她領回了一個新媽媽。那時候蘇小梅說她不想活了，小涵膽顫心驚地安慰她：“好好活，長大了就好了。”其實她也不知道，長大了跟“好”字有什么關系。

所以，老克說你笑一個給爸看的時候，她認定他是一個沒有良心的人，有良心的人怎么會在一個剛離去不久的人面前笑成一朵花兒？她認定他不久之后就會和蘇小梅的爸爸一樣。

2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小涵都沒有給過他好臉色。老克做的飯她總說夾生了，太難吃，然后把碗一推，自顧自地走了。老克帶她出去玩兒，他知道她喜歡打搶，于是挖空心思托人帶她去一個訓練基地打靶子。

老克是軍人出身，不用瞄準，手起槍落，正中靶心，姿勢灑脫利落，甭提有多帥，小時候小涵就特崇拜他，跟他親多過于和媽媽親，如果心中沒有那根刺，她和他在一起，想來一定是很快樂的。可是現在，小涵明明很快樂，卻偏偏要跟他發脾氣：“槍有什么好打的啊，把耳朵都震聾了。”老克只好訕訕地收起槍，帶她回家，一路上，誰都不說一句話。

這樣的事還有好多，老克刻意帶她去看化石展，她說：“一些遠古的石頭，有什么好看的啊！”老克帶她去看印象派的畫展，她說：“都畫了些什么啊？我就看不出美在哪里。”小涵總會在老克快樂地竄出小火苗的時候，任性地澆上一盆涼水，然后在旁邊冷冷地看著，完全不顧及他的感受。

有一段時間，老師說她有音樂方面的天賦，老克就花了很多錢，買了一架最好的鋼琴安置在小小的客廳里，每晚喝茶，聽她練琴。其實行武出身的老克，對音律一竅不通，偏偏做出一副很欣賞很享受的樣子，閉著眼睛喝著茶聽著小涵指下流淌出來的那些并不美妙的曲子。

有鄰居找上門來，求他別再讓小涵制造噪音了，他還臉紅脖子粗地跟人爭執：“我女兒有音樂天賦，老師都這樣說了，是你們不懂得欣賞罷了。現在聽我女兒彈琴不收費，等將來，我女兒成了著名的音樂家，你們得買票，追著欣賞都來不及呢！”

鄰居不好當面罵他神經病，但背地里，總有一些議論，說他腦子不大清醒，女兒根本不是那塊料，硬是把她當成音樂家來培養，而且老克把他父親留給他的一處小房子也賣了，換了一架昂貴但卻不實用的鋼琴。

老克又當爸又當媽，他始終沒有像對門蘇小梅的爸爸那樣，給她找一個新媽媽。他一個人拳打腳踢，練就了一身好本事，只要有他在，她所有的煩惱都能迎刃而解。

3

老克能做一手好的家常菜，家務事做得比女人還女人，哪個菜市場的菜便宜，哪個超市的肉新鮮，他都了如指掌。為了她，他放棄了事業上的追求，從部隊退伍后就是一個小職員，這一做就是十幾年，還在小職員的位置上兢兢業業，這一切都是因為小涵。

一直到小涵結婚，她都是一個平凡的女子，平凡得如一滴水融進大海里，再也分不出個所以然。然而，就是這個貌不出眾，技不壓人的丫頭，老克卻把她捧在手心里，當成寶貝一般。

他把小涵的手交給新郎那天，穿了一套新西裝。從來沒有穿過西裝的他，新衣服上身并不熨貼，像是偷來的，然后鄭重其事地對新郎說：“小涵交給你了，以后她的幸福與你有關，你要好好照顧她。”看到新郎點頭，老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的樣子。

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總之，老克像是欠了她的似的，而且一輩子都還不完，他的存在仿佛就是為了愛她，而她卻并不領情。

4

那天，小涵去汽貿中心辦事，回來的時候，路過老克的家。她停下腳步，站在樓下，仰頭向五樓上看。這里她曾經生活過二十幾年，是一個叫家的地方。老克最近在感冒發燒，她忽然很想上去看看他。

上了樓，輕輕地打開門，聽見老克在說話。小涵以為家里來了客人，可是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才發現，始終只有老克一個人的聲音。她偷偷地從門縫往里瞅，看見他站在書柜旁邊，手里拿著媽媽的一張小照。原來他是對著袁梅的照片，一個人在自言自語。他說：“梅，別掛念我，我挺好的，就是有些想你。妞妞也挺好的，她有了寶寶，是我們的外孫，長得胖乎乎的，很可愛。你在那邊挺好的吧？別怕孤單，過幾年我去陪你，到時候，咱們還一起種花，吵架……”

小涵聽不下去，眼淚剎時溢滿眼眶。她曾經為此嚴厲地指責過他，說他不愛媽媽，想不到十幾年后，媽媽化作一個影子淡淡地留在她的心底，而他卻還如此刻骨相思，究竟她和老克誰對袁梅的愛更深一些呢？誰說愛情和親情無法比擬？

老克很明顯老了，鬢邊的頭發白了，說話的底氣也不像過去那么足，遇到什么事情總是很怯懦地征求她的意見。

他回頭看到小涵，嗔怪到：“怎么像貓一樣輕手輕腳地，嚇了我一跳。”

小涵故作喜氣洋洋的樣子說：“我升了職，加了薪，想請你去我家里住一段時間。”老克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我一個人習慣了，人多反而嫌吵。”小涵知道老克的話很違心，他是一個愛熱鬧的人，怎么會怕吵？他是怕給她添麻煩，人老了，其實都像孩子一樣，需要別人的疼愛和照顧。她只好不按常理出牌，死纏硬磨：“實話跟您說吧！是寶寶需要人照顧，請外人我不放心，只好請您老出馬。再說，我很久沒吃您做的菜了，怪想的。”

老克的臉上綻開如花一樣的笑容，他最禁不起別人夸他，一聽說女兒需要他的幫助，他立刻就拍了胸脯，說：“沒問題，只要有老爸在，你就不會有后顧之憂，放心吧！”

她擁住老克的肩，吃吃地傻笑，有父若此，還有何求？

悠長的時光里，天地之間，人會老，情會淡，唯有愛，永遠不會老，而且會在心底一直成長，長成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