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語文教師30年

1978年10月8日，我離開了家鄉，離開了學校，也離開了我的學生，來到六朝古都南京，來到了位于清涼山腳下的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大樓，開始了為期4年的大學生活。我當了3年多的老師，再坐在教室里聽課，尤其是聽談風梁、吳調公、錢小云、段熙仲、徐復、吳錦、凌煥新、鐘陵、王長俊等老師的課，眼界大開，方知山外青山樓外樓，強中更有強中手。

談風梁老師那時主講明清小說，尤其擅長講《紅樓夢》。他上課不帶講稿，不帶課本，只空手而來，一開講便滔滔不絕，娓娓道來，一講到底，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他也從不拖堂，鈴響即下課，十分受學生的歡迎。后來他當上領導據說跟這一點很有關系。

吳調公老師當時已年過半百，一頭銀發，但他精神矍爍，聲音洪亮，一百人的教室不用擴音設備照樣聽得清清楚楚。他給我們講古典文學批評，他的一堂課就是一篇文稿，觀點新穎，我們聞所未聞；論據充分，無可辯駁；論證嚴密，無懈可擊。一堂課無一句空話（口頭禪除外），令人佩服，多少年以后，我回想起來仍覺獲益匪淺。

錢小云老師給我們講訓詁學，講《說文解字》。他上課非常認真，一個字、一個詞都要盤根究底，講到大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記得他給我們講詩經中的《狼跋其胡，載疐其尾》，其原文出自《詩經·豳風·狼跋其胡》：“狼跋其胡，載疐其尾。公孫碩膚，赤舄幾幾。狼疐其尾，載跋其胡。公孫碩膚，德音不瑕。”意思是有一匹老狼，因為太老了，行動不方便，前進踩著了下巴上的贅肉，后退又踩著了自己的尾巴，因而有趣可笑。詩歌是借以描寫和贊揚體態較胖、為人寬厚、德高望重的公孫，同時善意地諷刺了公孫的肥胖。唐代大文豪韓愈在《昌黎先生集·進學解》中將其發展為“跋前躓后，動輒得咎”。錢老師在講這段話時生怕我們聽不懂，硬是手舞足蹈，學老狼前進了要踩到自己下巴上的肉，后退了又要踩著自己尾巴的樣子給我們看，他本來個子不高，又有點胖，學起狼的樣子很滑稽，可就是這樣的言傳與身教，讓我們記住了這個成語。

徐復老師當時年事已高，已不大上課，但他還是在我們大三的時候給我們開了講座。我記得他為我們講《孔雀東南飛》中的“相”的用法，差不多講了有6節課，作名詞，作動詞，作副詞，每一項要拿例句分析，還要旁征博引，哪本書上哪篇文章也是同樣用法等等。不厭其煩，不厭其難，直到大家明白為止，非常不容易。一個國寶級的教授，給普通的大學生上課竟是如此投入，如此認真，讓我們感慨不已。

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老師還有很多，恕不一一列舉。

寫下這些，我無心意圖沾大師的光，而是想說明老師的職業難做，要做到像上面提及的老師們那樣就更難。

從這些老師身上，我慢慢地領悟到要做一個好教師很不容易，他要有專業知識，要有敬業精神，要有事業心，要有足夠的耐心，要把學生的成長看成是自己的生命。

大學畢業后我服從分配來到江南水鄉——宜興，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開始了我的正式教書生涯，而且一干就是30年。

剛開始教書，問題就來了。我們在學校學的一套東西太繁瑣，教語文就是字詞句章語修邏文，照本宣科按部就班，上課就是把從老師那里學來的東西灌輸給學生，再讓學生去參加大學老師命題的考試。

后來一系列的語文教學的改革讓人無所適從，先是教材的改革，人民教育出版社的教材先是實驗教材，3年以后變成正式教材，用了幾年又搞新一輪的實驗，再后來是江蘇省編寫的教材，學校可以選用一部分人民教育出版社的課文，也可以選教上海教育出版社的部分教材。內容上先是以魯迅、毛澤東、郭沫若等人的作品為主，后是以文學史為線，以歷朝歷代的優秀文學作品為珠串成一個體系，再后來以當代文學作品為主體，兼顧歷史上經典作品，再到以大量古代文學作品為主體的選修課本——不要說是學生學，就是老師學，學會了再去教都很難，所以我這教語文30年就是不斷接受新教材培訓的30年。

接著遇到怎樣教的問題，沒有教材心煩，有了教材煩心。你教基礎知識吧，他（指代某位在語文老師面前喜歡指手劃腳的領導）講你教得瑣碎；你講文學常識吧，他講你說故事，嘩眾取寵；你講寫作常識吧，他講你老八股，不與時俱進；你編點練習讓學生做，他說你偷懶，以練代教；你講解題方法，考試心理吧，他說你應試教育——反正是沒有語文老師做得順心的。學校的領導只看考試成績，學生試卷上的成績說明一切。學生考得好就是語文老師教得好，反之你的所有能力、努力都是一文不值。

還有作文教學問題，講什么，讓學生寫什么，練哪些文體，什么樣的文章才是好文章等都很難。我大學畢業的論文是《試論中學作文寫作的序列化》，當時得到南京師范學院附屬中學語文組徐祖云老師的支持和幫助，文章的框架是中學分初中和高中兩個階段：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各自對應三大文體練習，訓練呈序列化，由淺入深，循序漸進，由簡單到復雜逐步過關，一年中做12至16篇大作文，把具體的要求分解到每一學年的這些大作文中，這樣就會讓學生掌握應該會寫的文體。但后來的高考一會考材料作文，一會考話題作文，一會用古白話寫的得滿分，一會用古文寫的得滿分。弄得中學教師暈頭轉向，不知怎么教才好。弄不好你要求學生怎么樣的不一定得高分，出奇招的倒考了個滿分。真讓你哭笑不得，這改革還能堅持嗎？

一個轉身，30年過去，我也從一個風華正茂的小伙子變成兩鬢斑白的老先生，可年輕時候的追求、對語文學科的認識、教學規律的掌握、教學方法的探索似乎仍不盡如人意。

我不是名師，不是特級教師，更不是知名人士，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語文教師，有的只有思考，有的只是遺憾。一個大國，對自己的語言文字拿不出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教材，編不出能讓廣大語文教師滿意的課本，不能不說是件令人惋惜的事。我的想法是：

1. 能集中力量編寫一套能使用20年以上的教材，它能涵蓋語文學科的一些基本知識，如漢字拼寫，遣詞造句規律，語法規律，文體特征，邏輯推理等，能體現上下五千年的文學概貌，能讓主要的文學樣式的文學作品有所體現，能體現語文作為現代生活的交流工具，能為現代生活出現的新事物提高語言文字方面的服務，能讓學生按照教材上的范文學寫文章，尤其是政論文，能讓學生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學以致用，及時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想法，能讓他人聽明白或看明白。

2. 能編寫出一套作文教材，提出一些具體的寫作要求，循序漸進，由淺入深，引領學生掌握應該掌握的文體，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急功近利，考什么教什么，考什么練什么，甚至給投機取巧者以可乘之機，用事先準備的范文去套高考的作文，以不變應萬變，獲取高分。

3. 能編寫幾套教材教法，讓年輕教師有法可依，有規律可循，課分幾種類型，哪種類型的應該如何去上，應該有權威部門出版教材教法之類書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們經常講，教有成法，教無定則，也有言道“繡得鴛鴦與君看，莫教金針度他人”，教法是千變萬化的，應因人而異，但首先要有法讓老師去照章辦事，有比沒有好。再就是這類書籍的編寫要有資深語文老師參與，要有實際案例。

4. 要有進修學習的機制，要讓中青年教師中的佼佼者有進一步深造的機會，讓他們有反思的時間，有調整的時機，有轉型的機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年到頭，一世到老都沒有調整、喘息的機會。

我已即將退休，眼花耳不便，上面提到的只能算是奢望。如果將來有那么一天，我所期望的能變成現實，那將是中學語文老師的幸事，中國語文界的幸事。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