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一天天變老

在這樣一個時代，靜是奢侈的，慢是殘酷的，而電影，讓時間駐足，讓世界安靜。

青山依舊在，幾度眼眶紅。總有一天，我的淚腺會干涸，而電影依然年輕，一格一格地帶動面孔、景物和心情。

就讓我殘酷而奢侈吧，慢慢地閉上眼睛，獨享無邊的寧靜。

那是我的故事，陪電影一天天老去。

可再蒼老的心，能飛，就意味著年輕。

認真的消遣

沉浸在黑暗中，沐浴著影像奇妙的折光，故事在面前上演，情緒在四周流淌，可以關閉，可以選擇，可以忘卻，也可以快進，可以暫停，可以重來……一千種人生傾情演繹，一萬種感受回旋激蕩，怎樣的歲月才能抗拒這動人的第五季？世界上有百媚千紅，在這里，你可以選你最愛的那一種！如果沒有，相信你在心頭會自己種。

當然，金子總比沙子少。我從來沒有對電影作過高的要求，即使是對那些被坐立不安的姿勢所證明的爛片，那些成批消耗我血汗錢的爛片，我也能保證寬容、放松的心態(tài)，就當在看一場漏洞百出的魔術好了，看那些表面光鮮的導演和演員能把無知無能無恥無畏神功練到第幾重境界！——在這與現(xiàn)實生活犬牙交錯卻別有洞天的虛擬世界里，我且坐在城樓觀山景！

但我的這種心靈消遣如此認真，把電影弄得像個真的——絕不租碟，也不出借。這是一段安靜的時光，安靜得可以讓別人的故事和自己的心情在云中漫步，一無嘈雜，一無煩擾。

消去無窮煩惱，遣得有涯之生。

現(xiàn)在，我一邊抒寫這種心情，一邊聽王菲在《流年》里這樣輕唱：“愛上一個天使的缺點，用一種魔鬼的語言。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最后眉一皺頭一點。愛上一個認真的消遣，用一朵花開的時間……”

林夕的詞寫得真好，愛天使就愛上她的缺點，用一種魔鬼的語言挑起風聲月影，我愛電影也愛上了她的垃圾，用一潭清水包容無盡的落葉與灰塵。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最后眉一皺頭一點。我在電視機或電腦前，不知不覺地眨了無數(shù)眼，最后眉一垂頭一歪，在時間與時間邊緣、面孔與面孔之間睡著了。

對于愛人來說，愛情是一種認真的消遣，用一朵花開的時間，把綻放的花瓣當成天使沉默的語言。對于我而言，電影也是一種認真的消遣，用一朵花落的時間，在墜落的花瓣中看遍阡陌紅塵的前生。

多少年前，我在一首詩《花殤》里寫道，當生命的花瓣默默零落，一切都在遠遠地揮手。看電影的時候，是不是有許多人、許多事在遠遠地揮手？人生的那一次“END”，卻無法重來、無法回頭。

有一天，我忽然遇到《放牛班的春天》，就像一個站得遠遠的旁觀者，被牽扯到那清越而透徹的歌聲里。后來我又走進《死亡詩社》，體察一種寧靜的死亡，卻發(fā)現(xiàn)，有些“END”意味著新的開始。

那是夢想的腳步，比死更快，比愛更遠，超出了可能的一生。

冒泡的馬提尼

事隔多時，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為什么要買下這套多達20部的007劇集。

買這套片子當然不只是為了看一個叫詹姆斯·邦德的家伙。我想知道的是，一個讓20億人為之傾倒的傳奇是如何誕生的。

與不少人同感，我失望了。從1962年第一套007電影開始，詹姆斯·邦德做起間諜來，天生就是如此過癮，甚至有些飛揚跋扈的味道！

他天生就是如此讓人羨慕：開名車，喝馬提尼酒，頭發(fā)一絲不亂，名牌西裝筆挺，公費周游全球，順便就拯救了世界。

但是，我更想看到，在這個危機重重的世界上，詹姆斯·邦德是怎樣“勇破”的。

在007電影里，充斥著軍事危機、能源危機、生態(tài)危機、經(jīng)濟危機、地球毀滅危機……每個危機都與人類、和平、生命、世界等氣勢宏大的詞語密切相關。在我們的生活里，則滿是生存危機、職業(yè)危機、家庭危機、感情危機……不能說是蠅營狗茍，卻也頗類雞毛蒜皮。但有一點，我們與007是相同的：隨時接受任務，解決各種危機。

007電影的名字，大多是“勇破魔鬼黨”、“勇破太空城”、“勇破火箭嶺”之類，在總有的危機面前，這個鐵金剛啊，怎一個勇字了得！

有部007電影的主題歌是這樣的：“你年輕的時候，你的心，如同一本攤開的書。你常常說，你活也讓別人活，你知道你做到了……但是我們生存在一個變化多端的世界，讓你屈服，讓你哭泣！”所以，“生死關頭，當你有責任，你就要做最好——你一定要讓別人下地獄！”于是，詹姆斯·邦德端著一杯馬提尼，笑對危機，破陰謀，斬罪犯。

而在我們的生活里，總有無盡的危機，卻看不到半個007。

我們年輕的時候，心也如同一本攤開的書。我們常常希望，自己活得好，別人也活得好。我們想做到，但無法做到。因為我們生存在一個變化多端的世界，讓你屈服，讓你哭泣。所以，榮辱關頭，你必須做到最好——你一定要把別人踩下去！

然而，在生活的競技場上，你能把別人踩下去嗎？或者，誰也不踩，自己升上來？事實已經(jīng)證明，你不是缺少勇氣，就是缺乏能力；不是缺少機會，就是沒有運氣。親愛的，你就耐心當好刀俎上的魚肉，或金字塔的塔基罷！

你生活中的危機，就是每個月的財政赤字，就是自己隱隱作痛的酒精肝，就是上司時刻高掛的長臉，就是老婆不分場合的埋怨，就是股市上氣壯山河的熊樣，就是房價旁山清水秀的苦夢，就是午夜看著007電影悲從中來的虛妄。

你哪里有007的殺人執(zhí)照，最多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輕打兒子幾下巴掌；你哪里有007的神奇武器，最多是一輛哪兒都響的自行車和一臺隨時罷工的電腦；你哪里有007的超人絕技，最多是一張不夠堅挺的文憑……

于是，你在007電影里寄托情懷：在一架風度翩翩、性能超卓的愛情播種機面前向往來世；在一個縱橫四海、隨機應變的殺人鐵金剛面前虛擬今生，夢想一種醒時說愛、醉里尋歡的極樂，一種生死由之、恩仇決斷的快意！

康拉德說：“如果你向往成為一名重要的人物，你可以把自己想象成007。”

在生活的無盡危機里，你想不想，能不能，甚至敢不敢當一回中國當代版的007？

如果你想，如果你敢，你就能讓一杯啤酒，變成冒泡的馬提尼。

電影這般單純

盡管工作、撰稿、閱讀、電腦網(wǎng)絡占據(jù)了我的大部分時間，我依然愿意犧牲寶貴的睡眠與影碟為伴。睡眠是閉著眼睛入夢，看碟是睜著眼睛做夢——既然都是與夢同在，就不必逼自己睡覺了吧。

不過，電影這門“造夢的藝術”，在我眼里，已經(jīng)落花流水，春去也。

當年，電影對我來說，意味著神秘與艷麗、圣潔與震撼。不要說《十字街頭》、《牧馬人》與《羅馬假日》了，連《白蓮花》、《黃英姑》這等三四五六流的片子都能把一個鄉(xiāng)下孩子弄得神魂顛倒。

今天，在我這個麻木疲沓，缺少高尚理想與遠大追求的無聊者看來，電影無非是個殺時間的工具。魯迅先生說得好，“浪費別人的時間無異于謀財害命”，我浪費自己的時間，最多只能算是自殺。我愿意用半輩子的時間來自殺，誰管得著？

我無意研究電影，卻看過超過1500部影片，也曾對不少影片和演員充滿向往。但這種向往猶如登山過程中的空氣，隨著好片越發(fā)稀少而越來越稀薄，甚至接近于真空。

就算電影還在歪打正著地造夢吧，電影，又哪里能夠承受夢想的分量？

我們從《羅馬假日》里憧憬愛情，從《警察故事》里崇敬英雄，從《阿甘正傳》里體驗堅韌，從《007》里感受瀟灑……但公主哪里會這樣純潔，警察哪里會這樣幸運，阿甘總是被人們嘲笑，間諜從來都只能小心翼翼。

哪怕最寫實的電影，比起真實的生活來，都顯得七零八落、千瘡百孔。

所有電影里的傳奇，在生活面前都不堪一擊。

那些被挑選、過濾和化妝的故事，仿佛一個整容美女，光彩照人，顛倒眾生，卻破綻百出，虛弱無力。

有一年出去旅游，我在一個風景勝地站立了十分鐘，看一部后來再也沒聽說的戲的拍攝。那些舞刀弄劍的大俠、俠女們一次次地被“NG”，一次次地重來，一個簡單的動作、一種平常的表情，他們往往要反復許多遍。

可是，在生活中，有什么故事可以重來？有什么時光可以修改？

在銀幕上，是那些被特寫的面容，那些被慢放的動作。

在銀幕上，是那些被修飾的話語，那些被放大的情感。

一個被生活證明的美麗笑話。

有人會把小說和電影拿給你看，但從來沒人會把生活拿給你看。

站在電影的針尖上，誰能看得到生活的真相？

生活如此豐富、繁雜，又如此無趣、殘酷。你也許沒有意識到，但你正在如此生活。

比起生活，電影里的一切顯得這般單純。

為什么人們明知電影虛假縹緲，還是孜孜不倦？

因為，即使顯得白癡，我們還是需要夢想。

哪怕是用來謀殺時光。

哪怕充滿了矛盾與憂傷。

電影一天天變老

時光飛逝，白駒過隙，兒子已經(jīng)滿世界亂跑，我又長了一歲。在燦爛的陽光下，在廣場的草坪上，看著兒子操控玩具飛機，我幸福得有些麻木。

今夜，離開朋友孩子十歲生日宴的大酒店，駕車飛馳在繁雜的街道，看著窗外燈光璀璨的樓宇，忽然想，電影也一天天變老了。

不知道那些老片子，還能不能被放出來？

1995年，在異鄉(xiāng)小鎮(zhèn)的一家音像租賃店，我租了一盒錄像帶《真實的謊言》，第一次沉迷于一個人的電影院中。此前的四年，我是在錄像廳里接受電影和MTV的精神洗禮的；再往前20年，我記得是，7歲那年，連續(xù)幾個夏夜，我?guī)е?歲的弟弟去村頭小學校的操場上看露天電影，11點多再帶弟弟回家。那一年，家里蓋房，父母無暇顧及我們。

1996年夏天，我在深圳看了香港電視臺熱播的電影《都市情緣》，第一次想，能不能把電視節(jié)目保存下來呢？當時，我甚至因此想買錄像機。

1997年夏天，我和幾個小兄弟為一部活報劇，帶幾個學生去中央電視臺錄播，在天安門附近一家音像店，我花了100元買下正版的《英雄本色》。當時，我還沒有購買VCD影碟機。一個月后，我花了兩個多月的工資1590元，買了第一臺影碟機。那時，一部兩碟的盜版VCD要賣到25元。

同年，我在一家VCD租賃店，從驚奇而竊喜的店主那里原價買下了外殼磨損、尚能播放的《都市情緣》，不久后受到幾個兄弟的嘲笑，我心里依然愉快——是這部片子，以及作為主演的黎明、吳倩蓮、吳孟達，讓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浪漫中的殘酷現(xiàn)實，故事里的真實青春。

1998年，我的VCD收藏開始被同事矚目，學長、我所在學校的副校長王暉跟我借片子，我甚至要求他寫下詳細的借條，雖然還是因為我怕煩，最終沒有執(zhí)行，但后來每次借片子，他都要揶揄我：“要不要寫借條？”

1999年，我的暑假屬于金庸和影碟。

2000年，日子被新房的裝修占據(jù)。我的快樂是，晚上和一個留宿的木匠朋友一起看碟，我是“復習”，于他，則是預習。第二天一早，他要干活，我要去采購和教書。我“復習”得津津有味，而他，一會兒就酣然入夢。

2001年，由于籌備南通師范百年校慶，我在辦公樓五樓第一次擁有了一個人的臨時辦公室，并因為拍專題片的需要，從校電教館借得DVD影碟機和電視機各一臺，這成為我從此不買VCD而“批發(fā)”DVD的理由。

2002年，我購買了DVD影碟機。由于看碟，我多次讓妻子“出離憤怒”又無可奈何。不過，從妻子參加自學考試起，我每次看碟到深夜，都注意戴上耳機。白天，還有繁忙的工作在等著我們。

2003年冬天，我在妻子的批評、教育和幫助下買了一套《天線寶寶》，從此生活在近乎弱智的畫面與音響中。但對于來到這個世界才10多個月的兒子來說，這是一種令人愉快和沉醉的神奇開始。

早晨，兒子跑到我的臥室，熟練地打開電視機和DVD影碟機，然后咿咿呀呀地求援，期待地看著我。然后，我把他抱上床，讓他舒服地坐著，看天線寶寶們企鵝一樣跑來跑去，嫩嫩地叫來叫去。這是一種快樂的折磨，我像泡在溫熱的水中，想，也該老了，連DVD都從我也愛看的《貓和老鼠》變成兒子的《天線寶寶》了。

仿佛一轉(zhuǎn)眼，時光飛逝如不用交費的電。

又是一個抗戰(zhàn)過去了。

如今，兒子的愛好已是“復習”新片《貓和老鼠之飆風天王》，而我在熹微的晨光中寫這篇文章。這些天，我不曾有時間檢閱那些影碟。這一刻，卻好像，那些老片子，正慢慢地播放出來，仿若百葉窗外漸亮的流光。

以及，我的電影，和歲月。

以前去音像店是多么積極啊，為一些想象中的好片子，甚至會跑五六、七八，甚至十來趟——那時也閑，每天上下班經(jīng)過音像店，不自覺地要停車借問。

期盼、等待、驚喜。然后，不止是滿足，還有失望。這樣的流程伴隨我至今，感覺卻一天天變淡。

一如按部就班的生活，日升日沉，潮起潮落。

這些年，前前后后，買了幾百部影碟。然而，當年的新片往往乏善可陳，讓我津津樂道的，常常是舊片子。

仿佛一個老人，在念舊。

是我的感覺逐漸蒼老粗糙，還是今天的電影日益匆忙浮躁？

其實，拍電影的技術一天天在進步，演電影的明星一個個都很英俊靚麗，電影故事也越來越新奇怪異，似乎沒有什么可以抱怨。

但我知道，即使生活的流水讓我的藝術感覺如鵝卵石般淡漠，電影的好壞也是不難分明的。終究，我還是一個喜歡看到花蕊上的露水，聽到都市里的鳥鳴的人。

我看到了嗎？我聽到了嗎？

從錄像帶到VCD，再到DVD，又到今天的BD高清，那些曾經(jīng)給我?guī)頍o數(shù)個美好夜晚和清晨的影片，已經(jīng)被淘汰多少了？

被歲月淘洗過的電影，吹盡黃沙始到金。

可是，金子也舊了。在紅塵中，找不到鍛煉的烈火。

也許，只能說，日子從任何一個時間刻度往前推，是愈來愈緩慢，愈來愈閑適；往后看，是愈來愈快捷，愈來愈倉促。

記得小時候，趴在供銷社木制的柜臺上，一本五分錢的連環(huán)畫就能給我?guī)頍o盡的快樂；而今天，站在大賣場高聳的貨架間，總有些，拔卡四顧心茫然。

那時，世界很大，心很小，卻仿若無邊的田園，落英繽紛，雨霧空蒙。今天，世界很小，心很大，卻如同繁鬧的街市，人來車往，模糊飛動。

總有一些記憶，被時光打上了無數(shù)的馬賽克，卻在回想中一樣鮮亮、一樣分明。

總有一些情感，被嶄新的影碟機忘卻，卻在灰塵里刻錄了無限心思、無限惆悵。

總有一些夢想，被瘋長的網(wǎng)絡吞噬，卻又在比特的復制間夾縫求生、抱頭鼠竄。

周潤發(fā)的風衣一年年膨脹，張曼玉在廣告上已經(jīng)無法遮掩魚尾紋，派克的微笑成為羅馬的回憶，張國榮輕盈一躍、梅艷芳如花般凋落……而與他們的相遇，恍若隔世。

他們?nèi)チ耍鸪俏鋫儊砹恕⒅苎競儊砹耍€有許許多多失落的眼神和無腦的影子。

看著銀幕上的人在銀幕下，一天天、一年年變老或離去，電影又怎么可能不老？

看到銀幕下的人走上銀幕，一年年、一天天成長和走紅，日子又怎么可能不新？

好吧，既然我能遇到的最現(xiàn)實的事，就是陪著電影慢慢變老；既然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想著電影慢慢變小，就讓我的眼睛在賀歲片的旁邊朦朧吧，慢慢放松，忘了微笑。

忘了期待，忘了那把時光的飛刀。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通市教育科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