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一

今天是清明（2010年4月5日），上午從家中出發(fā)，為父母掃墓。父親的墓在華山，面對天平后山，朝東，略朝南，坐落在半山腰上。父親是一九八三年去世的，二十多年來，我們每年都在清明前后爬上山路，給他祭奠。山上，特別是近山頂?shù)牡胤剑瑫幸吧亩霹N，白的居多，紅的間雜其間，我每年都會爬向峭壁，采集一兩束，獻在父親墓前。母親去世三年了。她健在的時候，每年都隨我們一起給父親掃墓。為了這一天，她幾乎會用一年的時間作準(zhǔn)備，每天為父親摺“錫錠”，到這一天掃墓燒化給他。母親是九十一歲去世的，去世的前三年還隨我們上山，我們攙扶著她，一個一個臺階上，后來兩年她實在爬不動山了，就坐在山腳，臉向上，看我們上山下山。

母親是西山人。臨終前卻決意要回家，我們滿足了她的愿望。去世以后，把她安葬在西山島的最西端：朝南，面向浩渺的太湖。今天，我們掃墓，先去父親的墓地，再去母親的墓地，我從父親的山上，采了一大束杜鵑花，越過太湖，把它們獻在母親的墓前。

我們家團圓的日子常常不是春節(jié)，而是清明。兄弟姐妹及其全家，集中去為父親，現(xiàn)在是為雙親掃墓。開始的時候，我們騎自行車去，車后帶著母親，帶著愛人，帶著孩子，十幾個人幾乎是一個車隊。后來墓地開通了掃墓專車，再后來又開通了農(nóng)村公共汽車，我們從十幾個人發(fā)展到幾十個人。現(xiàn)在我們兄弟姐妹的孩子都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孩子們開著自家車，帶著他們的父母，為他們的祖輩掃墓祭奠。

生活中總有許多如意和不如意的事情，但父母總是我們心中永恒的記憶。昨夜我真切地夢見了我的母親，還是在那間我們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里，夢見打水的細(xì)節(jié)，我還是十幾歲的樣子，我家住的地方?jīng)]有自來水，要出門到巷中的公井去吊水，母親每天要幾十次地來回，我放學(xué)回家唯一能做的家務(wù)就是吊水提水，可我總推托作業(yè)多，能少去就少去，能不去就不去。夢中的母親生氣的神情，讓我無所適從，我知道我是在夢中，夢中的我為已無力彌補我年少時的過失而難過，夢中的難過同樣是真真切切的難過。

我家住了幾十年的那兩間房子，在九十年代中期被拆遷了。母親一度搬遷住在山塘街附近，她喜歡一個人住，自己料理自己。那個定慧寺巷口她曾住過的老房子，是她魂牽夢繞的地方，她一直想回來，在她八十六歲那年我租借了一小套房子，就在鳳凰街上的一個小巷里，離定慧寺巷二三十米，把母親安置在她早就想回歸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了了她的心愿。

母親居住的地方，雖然離我的學(xué)校很近，但我也不是每天都能去看望她。我的哥哥、姐姐、外甥等，每天去看望她、照料她。每周我會去一兩次，每次去我都會帶上許多小吃、零食、水果，我明白她在兩三天內(nèi)是吃不完的，但我需要她有一種滿意和滿足的感覺。小時候的我是最任性的一個，不聽話，常與她爭吵。但到了母親最后的十年我總是依著她、順著她，她說什么總是聽著，哪怕她的要求我辦不到，也總是應(yīng)承著。母親在世的時候，我會藏一些零用錢在身邊，母親去世以后，一度很失落，感覺錢放在身上沒有用處了。

每次我去看望母親，總是匆匆忙忙，坐不上十分鐘。但母親盼望我去看她卻會用許多時間，她會計算，估計我會去了，她就不出門了，怕走開了我來了見不著我。每次臨走也總要送我。她住在兩樓公寓，把我送下樓，走到樓梯口，再從樓梯口走進巷子里，再從巷子里走到馬路上，看我離去。我常常走幾步回過頭，見她還在望著我，向我揮揮手。我走了很遠(yuǎn)，回過頭，她還在望我，還會向我揮揮手。最后一次，是她去世前三個月，她送我，走到馬路邊，坐在人行道的一家商店的臺階上，目送我遠(yuǎn)去，沒幾天她就住醫(yī)院了，就再也沒有出來。我現(xiàn)在每次走過、路過，總會向母親坐過的那個臺階望過去，依稀還能看見母親坐在那里目送我的樣子，這個鏡頭定格了。

西山的記憶是與母親聯(lián)系在一起的。西山是太湖的一個島，最近十多年才架設(shè)了太湖大橋，原是一個封閉的所在。打魚捉蟹，花果茶樹，艱苦而怡然自樂。西山人愛家，愛自己的小孩親人，愛到可以不顧原則，哪怕缺點，我母親就是這樣。我小時候去西山要坐船，從胥門啟程，就是為紀(jì)念伍子胥而建造的那個古城門。不大的客船，但有小小的船艙，夠坐上幾十個人。船離開碼頭，經(jīng)過護城河，到橫塘、到胥口，就進入了太湖。船在太湖中要行駛兩三個小時，遠(yuǎn)遠(yuǎn)望得見西山了，從影子，到模糊，到清晰，我每次去都有上仙人島、花果山的感覺。我外婆在我還沒出生前就去世了，外公在我還沒懂事的時候也去世了。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大姨，大姨是一個比我母親對我們更寵愛的人。大姨家住在山腳下，山上都是枇杷樹、棗子樹。果子熟了的季節(jié)，我與表哥、表妹們?nèi)ド缴细钛虿荨Ｎ乙贿吀畈荩贿叢晒映裕煌５夭刹煌５爻浴Ｃ總€果林都有看守人，我常常被發(fā)現(xiàn)被抓，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我是我大姨的城里外甥，都不會罵我，反而采摘了更熟更甜的果子塞進我的衣兜里，裝得滿滿的。

今天為母親掃墓之后，我與妻子又驅(qū)車十多里地，來到那個山腳下，走進那熟悉的村巷。出了村子來到一片枇杷林中，走到大姨的墓前，繞墓一周，向姨父和大姨的合葬墓三鞠躬。往事依稀，二十多年前，我得悉大姨得了不治之癥，那年我已大學(xué)畢業(yè)做老師，我請假去看望她，她看到我來了執(zhí)意要陪我爬過一座小山坡，去看看一個親戚家，說小孩不能怠慢老人。她告訴我許多事情，我母親小時候的許多故事就是她告訴我的。她知道我將要結(jié)婚，知道我喜歡讀書，讓做木匠的兒子打了一口書柜，用的是西山產(chǎn)的原木，作為婚禮。那天我回蘇州，大姨送我到門口，倚在門框上，我明白這一別將會是永別。我一步三回頭，深深凝望著她。果真三個月以后大姨離開了人世。

四年前的一個傍晚，也就是我母親去世的前一年，我驅(qū)車前往西山，順著山路到達島上的最西端，那一天全憑興致所至。是一個秋天，天空的晚霞無限絢麗，伸入湖中的棧道掛滿漁網(wǎng)，棧道盡頭矗立著一座小屋，小屋籠罩在金黃金黃的霞光之中。我趕緊攝下了它，這是一幅難得的美景，如今這幅照片掛在我家墻上。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安葬地，就在離這個地方不遠(yuǎn)處的山坡上。現(xiàn)在回想起，總感到是一種昭示。安葬母親的時候，我們也同時也為父親準(zhǔn)備了新墓穴。華山自古是蘇州著名的山林，是名勝佳處，不宜為墓地，遲早要搬遷的。我們很快會選擇又一個霞光滿天、油菜花金黃的日子，讓父親跟隨母親而來。

江南的清明時節(jié)，是雨紛紛的時節(jié)。細(xì)雨中，桃紅柳綠，但是這種桃紅柳綠，是那種讓人懷舊，讓人傷感，讓人情思綿綿的顏色。可是今天卻沒有往年的那種細(xì)雨、那種細(xì)雨下催動的傷懷情緒。晴天，陽光和煦，讓人感受到天地間飄浮的只有感恩的氣息。

二

2010年清明為父母掃墓，回來以后寫了《清明》。發(fā)表以后，我收到一位兄長的信息：看到你寫的《清明》，想起父母生前的種種，眼淚都流下了。同時，又接到一個不曾相識讀者的短信：你的《清明》很感人，只是我要問你，為什么不把父母親安葬在一處呢？我告訴他，二十多年前，父親去世安葬在華山，前幾年，華山公墓就張貼出告示，因規(guī)劃需要該公墓將撤銷，請墓主作好遷墳的準(zhǔn)備。所以，我們在西山找了新墓地。準(zhǔn)備找一個適合的日子，遷父墳于此，與母親合葬。

2010年8月，有一個全國優(yōu)秀中學(xué)校長的培訓(xùn)在我們學(xué)校舉行。一個晚上，我陪福建、河南、廣西、河北等地的幾個校長去平江路，月明星稀，準(zhǔn)備返回了。他們對我說，再遲一點回飯店吧，陪我們?nèi)タ纯茨隳赣H最后一次坐的那個臺階。于是，走過一條馬路，穿過一條巷子，來到《清明》中所寫的那個地方。大家默不作聲，凝視了很久。兩個月以后，舉行“人民教育家論壇”，全國各地三百多位中學(xué)校長，聚集我們的振華堂，會上我作了發(fā)言，講述了這件事情。在那個講壇上，我要表達我最真摯的情感。

我外地的哥哥姐姐，幾乎每年都要回蘇州掃墓。我二姐的女兒許敏，比我只小五歲，舅舅外甥女一般大，我們感情很好。她也是學(xué)的中文，畢業(yè)后分配在上海教育學(xué)院《中學(xué)教育》編輯部工作，我們專業(yè)相似、說話投機。她隨父母掃墓，是我們交流的好機會。上墳的途中，假如是自行車，她坐在我車后，我?guī)е患偃缡亲姘嚕簧伲硕啵袝r我倆就合坐一個位子。墳前，我們一起磕頭、鞠躬。沒有想到，十年前的一個早晨，她騎車去上班，途中車禍去世。三十多歲就這樣走了，我二姐、二姐夫是何等的悲傷，只有這么一個獨生女，從小是如掌上明珠。我參與了整個的后事處理，遺體告別儀式上，姐姐、姐夫堅持由我宣讀她的生平，我一身玄服，多次哽咽。去世這么多年了，今天我才有勇氣寫下上述文字。她雖然是我的小輩，但我是把她視作朋友的人，她報考的專業(yè)，是我建議的。我們常商討文字上的事情，她還介紹了幾個教育名人與我認(rèn)識。如現(xiàn)在負(fù)有盛名的華師大研究教育哲學(xué)的陸有銓先生，就是她引見的。幾次接觸，陸先生建議我學(xué)點教育哲學(xué)，報考他的研究生，我說，外語不行，專業(yè)也不行。我的第一篇教育論文，就是在我外甥女編輯的《中學(xué)教育》雜志上刊發(fā)的。她去世以后，我常去上海看望姐姐姐夫，每次時間不長，坐半個小時。在他們冷清的家，來到桌前，玻璃臺板下，外甥女的照片，從幼兒、到少年、到青年，一生的照片幾乎都在，我總是一張一張凝視，不做聲，然后，回過身，坐在沙發(fā)上，與姐姐姐夫說話。日常姐姐給我電話不多，她是一個堅強的人；我姐夫會不時打電話給我，詢問我什么時候去上海，等待弟妹們常去看他們。

為親人掃墓，我有自己的祭奠方式。華山的春天花草茂盛，清明前后，巖石下、石縫里、山路邊，不時會開出紅的、白的杜鵑花。每次我都會爬到險要處、撥開荊棘，采摘一束，獻在父親墓前。母親健在的時候，會跟著我，也采上一朵、兩朵，年歲高了以后，顫巍巍堅持上山，看著我爬上爬下。現(xiàn)在，母親也去了，我仍舊如此，只是原來我采摘一束，現(xiàn)在采摘兩束，一束放在父親的墓前，一束我?guī)律剑巴I在母親的墓前。四月的西山，真是美麗。駛過太湖大橋，感受到的就是島上彌散的春天的氣息。山上斜坡上，一塊一塊的油菜花；太湖水邊，一叢一叢的油菜花，黃燦燦的，野趣橫生。山上、田野里、農(nóng)舍旁，一片又一片的桃樹林、梨樹林，開滿紅的花、白的花，云蒸霞蔚。

睹物思人，這里的一切，讓我想起了安葬在青藏高原的另一位親人，她叫王佩琴，我們稱她佩琴嫂。我的大哥（其實，叫二哥才對），在我出生前就到了青海支邊，佩琴嫂也是從陜西去支邊的學(xué)生，兩個人相愛、結(jié)婚、生子。在青海湖畔荒涼的茶卡，一待就是數(shù)十年。他們不經(jīng)常回南方，五年、十年才回家一次。嫂子大概是在青藏高原待久的緣故吧，來了什么都不習(xí)慣了，不喜歡這里的氣候和環(huán)境，不喜歡這里人的委婉和內(nèi)斂。她喜歡直來直去，喜怒哀樂全在臉上。但她只有與我們這三個弟弟相處，卻很快樂。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教我玩算二十四點牌，她是一位小學(xué)老師，做到校長。在某種程度上，我的性格與她相似。那時，我家很貧窮，小時候，我?guī)缀鯖]有印象穿過新衣服。但是我的棉襖，卻是那些富有的鄰居所羨慕的。嫂子每年都要去牧場，到牧民手中收集駝毛，自己漂洗，把駝毛絨一點一點撕開、鋪開、積聚起來，做成駝毛被、駝毛衣褲，寄給父母、寄給兄弟姐妹。蓋在身上、穿在身上，極輕又軟和。十年前，大嫂因高血壓突然腦溢血去世。后來，我去青海出差。我對哥說，我要去嫂子墳上看看她。我的四個侄女陪著我，來到西寧郊外，汽車蜿蜒上山，嫂子的墳?zāi)咕驮谏巾敗Ｉn涼、寥廓。長嫂如母，我跪拜、磕頭、鞠躬，獻上了我的哀思。

從母親的墓地回來，我們?nèi)チ宋魃洁l(xiāng)下的姐姐家。是一個山坡，房舍周邊都是果樹、農(nóng)田。我繞房子四周閑步，看到果林里、田地里，不時有一些墳?zāi)埂Ｎ液闷娴貑柾馍际钦l？他告訴我，都是村里人家，或鄰村人家的先人，土地承包了，但承包土地上的墳?zāi)故遣荒軇拥模还苁钦l家，都有責(zé)任守護好。我問，是規(guī)定嗎？他回答：不是，沒有誰要求誰，大家都是自覺這么做的。他還說，本來這里，或那里要蓋房子，因為有墳?zāi)梗投既∠恕Ｎ腋杏|頗多，真要感謝散落的這些墳?zāi)梗偃鐩]有它們，就沒有敬畏，農(nóng)田、果林還不知道要以怎樣更快的速度消失。我剛從美國接受教育培訓(xùn)回來。在華盛頓、在紐約，我看到鬧市區(qū)竟有墓園，與住宅、與商店相鄰。一片草地，豎著一塊塊墓碑，只是沒有隆起的墳，很平常的景象。是他們對先人格外敬畏？是他們對生命、死亡有不同理解？華山是一處風(fēng)景絕佳之處，已開辟的陵園，是不是就一定要搬遷？安葬先人的地方，也應(yīng)該是一個風(fēng)景秀麗的地方啊。

午后，啟程回家，汽車在環(huán)太湖大道上行駛。又思念起我從未見面的大哥，他在我出生前就離開了人世，十八歲那年他得了肺結(jié)核。我們家里的墻上一直掛著他的照片，放大的照片，很清瘦的一個青年，兩眼大大的，脖子上圍一條圍巾。我們家五個男孩，父親分別以“培、德、安、順、照”取名，而姓名中間的“袁”字，卻是一兩百年前，我的祖輩就定下的。大哥小名叫“江北”，父親母親常以“江北”名字提起他。我還記得，小時候，我發(fā)燒感冒，母親就會念叨：“江北、江北，保佑你弟弟。”然后，給我喝姜湯，給我刮痧，我的病痛也就好了一大半。那時候，我們生活在鎮(zhèn)江。每到清明，父親就帶著我們兄弟姐妹，為我們的大哥去上墳。我只記得是在山里，要走許多路。我只記得，墳前栽著一棵小樹，我的三哥曾在這棵樹上刻寫一個“柳”字。每次去掃墓，只要找到這棵樹，只要找到一棵刻著“柳”字的樹，面前的墳?zāi)梗欢ㄊ俏掖蟾绲摹Ｎ沂畾q那年，舉家隨父親回蘇州了，那一年是1966年，那一年的清明，是我們最后一次為大哥掃墓。回到蘇州，就遇到了那場文化大革命，一切都破除了。現(xiàn)在，我常想再去尋找那地方，但是一切一定是杳然，四十多年了，一切都在變化，我大哥的墳?zāi)惯€會存在嗎？但我總相信，墳?zāi)箍赡懿辉诹耍强脡炃暗臉湟欢ㄟ€在，因為我的思念還在。我曾在夢中遇見它，它已經(jīng)長成為一棵參天之樹了。

（作者單位：江蘇省蘇州市第十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