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之憂
最近,我陷入到對某種心理恐懼的苦斗中,不斷在各種試卷中步履蹣跚地游走,也不斷在五花八門的題庫中重溫那些“似曾相識”的味道。這樣的場景,在每年的會考關頭都會上演。學生猶作困獸之斗,面對窮兇極惡、波譎云詭的選擇、判斷、填充、繪圖之流的無盡試練,他們依舊保持著高昂的工作激情,和挑燈夜戰時喊出諸如“革命尚未成功”之類的崇高精神。而老師,此時充當了不折不扣的體力勞動者,每天數時段高強度機械化程序化標準化的訓練,通過“做、講、評、改、答”,來搗騰紙上皺巴巴的知識與學生“未來”“前途”之間的某種暗聯,仿佛已成為職業生命中最晦澀的一段日子吧。
我看來似乎要適應這種被強加的“為人師表”了:鼓勵自己拼命做,拼命評,拼命答,再渲染給學生,讓他們也拼命做,拼命想,拼命問。雖然理想中還一直堅持教師必須帶給學生更多有意義的東西,但現在如果擺脫了“小高考”談那些“沒用”的,不僅是“可恥”的(浪費時間),而且還極其“愚蠢”(有效果嗎?)。我自然知道什么是硬道理,也清楚什么是學生需要的——不管是他們自己要,還有身后的家長要,學校要,社會要,時代要——于是,還是盡可能地“給”吧。我明白自己在做題時并不是一把好手,雖然嘴里頭頭是道,但筆下生輝的時刻還是不多。
比如,我會一邊做一邊抱怨:這題不是去年、前年做過的嗎?當然,對“這些”學生而言,尚是初識。他們見我解答時如此流暢,簡直不加思量,隨手拈來,一個個滿臉欽慕;我卻見一次惡心一次。有時,還常會遇見書上沒有的知識,或是超綱的,或是改頭換面的,或是模棱兩可的。它們幾乎破碎了我對各式命題者的最后一絲幻想,那種讓自己和學生的生命虛度于諸多無用功的罪惡感,總是壓在心頭,簡直不堪重負,卻又奈何不得。
這一切,學生都只是承接和消化的下游。他們沒有選擇,沒有退路,沒有“如果”,馬上連“重來”也要失去了——他們還有什么?還有什么沒有失去,還有什么不被失去?我真的想不大出。所以,上課時一張張倦怠倔強的臉,下課后教室里伏案小憩的安靜,操場上久失喧囂的空敞,石徑上急促匆忙的身影,與其說是山雨欲來的征兆,不如比作是場對生命力量的考驗吧;智力、心力、體力、耐力、實力,無一不包,無一不考。
如果說這樣的過關考試,是人生豐富閱歷、增長經驗、加速成熟的必由之路,是尋解人生奧義的不二法門,我稍稍心安,知道所受之痛,所經之苦,所歷之惑都是一種“必然”,并且還是“積德”的;但如果事與愿違,自己的任性妄為,只是加劇了他人的痛苦(喪失了想象力、創造力、學習力、思考力;迷失了人格的獨立性、自主性、完整性、獨特性),在學生成長的關鍵時刻,以“教育”之名,大行“反教育”之實,卻又如何?
大概,杞人憂天了吧,但愿是?!靶「呖肌边€遠沒有結束,我也相信它的積極意義和美好初衷是不容質疑的,所不相信的,是自己。
希望用心做得再好點。但,什么又是“好”呢——除了分數?
思之憂
有人指出,在中國,越在動亂不安的年代,思想越是百花齊放;越是歌舞升平的歲月,思想卻越是僵化。這個道理是頗有意味的。
思想上的繁榮期短暫而珍貴,以至于某些珍貴的孤果在數千年之后仍需后人以傳承為己任,所謂的發展也只是做點無關痛癢的修修補補,或是細枝末節上的錙銖計較。不是說傳承不好,而是我們在其中浸儒得太久了,既沒有獲得原著之精髓,又被遮蔽了外面的世界,僅獨居于井底一隅,某日獲得頓悟看見“另一隅”, 就以為“徹悟”而昭告天下,豈不可笑?
在這樣的環境下,如無外力憑借,是很難有思想上真正的飛躍的。無奈,我們又似乎是個不大喜歡挑戰的民族,甚至連“懷疑”和“困惑”也為人不齒。于是,這種浸入骨髓的“大一統”觀念,在時間的慫恿下就漸成了包括“肉食者”和“素食者”在內的所有人的文化惡瘤,像被催眠般,眾人都退化成精神上的矮子,僅管“遵守”和“執行”便是了。
如此,文化的毒素便輕而易舉地潛入教育界,潛入學校,潛入老師的每一個細胞之中,并生長成他們的一部分。原本最有可能提出“新論”或孕育新思維的地方,正一點點地變質,終至面目全非。照本宣科的老師訓導出的是一批又一批循規蹈矩的學生,偶爾有幸運的學生遇見開明的教師,卻只能過短暫富足的精神生活,升學之后大抵還得繼續著僵夢。十余年后,當學生長大成人后,業已習慣了“拿來”和“共享”,絲毫不知“懷疑”為何物,絲毫不敢僭越前人之半步雷池,然后他們再當教師,再重復前輩的重復。央視名嘴王利芬說“我寧可在一條未知的路上暴死,也不愿在那條已知的特別清清楚楚的路上去安逸”。這樣的人,在中國畢竟僅是少數罷,而“一代不如一代”的事實也終究快要煉成了。
教師究竟為何要照本宣科?理由有四:一、他們自己多是照本宣科下走出來的,還是受益者,沒有道理不這樣做;二、文化使然。在“一統”思想的旗幟下,作為“肉食者”的代言人,能提出些許建設性意見的已屬不易,更何況他者;三、環境不允許。教師有自己的大綱、計劃、實施規范、績效考評等等的緊箍咒,老處理那些“歪理學說”,課怎么完成?“正確答案”怎么辦?考核還要不要了?四、在前三者做得很好的情況下,照本宣科已經使生活過得很安逸,為什么要在未知的領域冒無謂的風險去改變?
所以,基本上教師是不大歡迎老是與自己挑刺的學生的,也不喜歡總是問“為什么”的人——而在同樣的文化心理上,老問為什么,學生也覺得不是顯示自己的“愚笨”,就是在挑戰權威——若再被反將一句“怎么到現在這個還不知道”,便搞得十分之不劃算了。于是,大家都選擇了沉寂。它的好處在于:不管你如何吐沫星子橫飛,也不管是真懂假懂,只要我堅守“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立場不動搖,總是可以勉強過關的。從這個角度講,即便教師講授的東西完全是錯誤的,但只要高考認賬,學生便會義無反顧地記下來,而且絕無二心。所謂真理,在這里若是沒有通過認證,也大致是行不通的。
實事求是地看,有關思想困局的緣由,不是學生“千人一面”,或是老師存心絞殺,根子在社會大環境,在歷史和文化的責任上。我們的文化并非輕易包容,而帶有根深蒂固的頑固性和排斥性,與舶來品不是說“和諧”就能真“和諧”的了的,——這也正是我們所有沉心于教育的行者那揮之不去的原罪。
念之憂
除了忸怩作態,所有對教育的憤懣和憂慮,基本都源于深愛。
除了庸昏寡聞,所有對現實的失望和批判,基本都出于熱望。
除了無病呻吟,所有對人生的省審和反思,基本都始于信念。
正是有憤懣,和憂慮,才不失教育之良知。
正是有失望,和批判,才尚存教育之希冀。
正是有省審,和反思,才覷見教育之未來。
——最近,常用灰色的筆觸來描述所見所感之教育,甚至今后還想寫。但或是感覺到些許的沉重吧,后來便改了涂鴉與譫語,權當自愚自樂吧。想想,只要習慣于俯下身來,并能隱忍在邊緣之邊緣,退守到底線之底線,總是還有希望;哪怕就杵在教育的原點,盡微薄之力為孩子守住一盞不算太暗的燭燈,照見他們心靈光亮的方向,也好。
責任編輯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