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陵,起伏著,拉長了地平線,宛若細細的蛇,到天邊,揚起淡淡青煙,一抹如痕。
木犁、鐵鐮、山鋤、水車,把光的熱、汗的鹽、疾疾的風、離離的草,一茬,又一茬,收割,埋藏。農夫和牛,走在炊煙里,拖著長長的背影。水牛大大的眸子,閃著夕陽的光芒。黃牛,有太息般的目光,朦朦如初升新月。秋葉夏花,和著殘雪春水,零落成泥。牛兒打一個滾,抖落一身泥水,濺起點點星輝。老牛的腳印,農夫的孤影,千百年,戴月披星,把起伏的丘陵,碾成平野。只是,幾處茵茵的山坡,三兩萋萋的草地,這兒一片樹林,那里一灣溪流,還在訴說著,這平原繡野,原有的妙曼起伏。
南風鄉中心小學,就坐落在這片原野之中。矮矮的土墻,長滿了爬山虎、喇叭花、還有搖曳的狗尾巴草。墻內有一個黃泥地的小操場,一小半被開辟成了菜園。兩幢青磚的平房,是教室,青青瓦片上,幾簇燕子銜泥掉落的枯草,被早春二月的風一吹,吐出亮綠的嫩芽。便常有麻雀飛來,一群一群,比學生還多,嘰嘰喳喳地,跳到窗玻璃上,看小學生讀書。“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老師卷著袖子,挺直腰板,在教室里來回踱著,布鞋輕盈。小學生大聲跟讀,嚇得麻雀們撲撲飛起,落到菜園里,四下張望——香椿蹦出小小嫩芽,發出淡淡的紫,蜘蛛在馬蘭頭上吐絲,編織春的夢……
三月,清越的書聲,拂動柳枝,燕子筑巢的新泥,有桃花清香。
四月,春風犁開大地。一夜間,長出無數野花,野花間是漸漸茂密的莊稼,油菜長高了,比小學生還高。“當、當、當——”,放學的鐘聲,飄進五月的花海,小學生沖出教室,像麻雀一樣,跳進蜜蜂嚶嚶,浮動著濃稠的畫里。回家的路,伸向四面村莊,看過叢叢杜鵑,迎來翩翩白鷺,有時,嗖地竄出一只黃鼠狼,嚇你一跳——別怕,又不是黃桐虎,可誰叫它冷不丁冒出來呢?黃鼠狼跳過潺潺溪流,濺起一片晶瑩的水花,回頭望你一眼,消失在油油麥田。你看清它棕色清亮的眼睛了嗎?課堂上的詩和畫,未免太“實”了——近聽水無聲——更不用說聽秕谷、麥子、玉米掉落,和牛糞一起,在五六月溫軟的泥土里,發酵,如酒釀冒泡的柔聲了。
七月、八月,放暑假,學校里到處是鳥糞,唧唧——唧唧,知了在叫。去往學校的鄉間小路上,茉莉花寂寞地開著。
九月,開學了,秋高氣爽,勝似春光。
十月,收割,茂密參差的大地,一下子空曠了。秋夜長風,在釀造了許久的大地上,汲一泓清泉,飲清露的蟬,早已無有聲息地,被釀進泉里。大地是干凈的,地下,還藏著許多甜美。一捆捆的甘蔗,被埋進地窖;蓮藕藏得深,一節一節,勾引著你,把整條手臂伸進淤泥,好家伙,比手臂還長;荸薺要淺得多,用小腳丫去踩,腳趾間便滑上來,一顆顆暗紅色,清脆的馬蹄!
十一月,曠野阡陌,拾剩的棉花,星星點點,顯露出大地肅穆的顏色。小學生踩著冰碴似的霜,去上學。有幾次,快到學校了,才想起作業還沒有做,只好趴在田畈的氨水池背上,撅著屁股,做油印的算術題,小手凍得通紅。氨水池,每個生產隊都有,用來存放氨水,水泥頂的蓋,可以在上面下金木水火土的五子棋。
十二月,小雪,冬眠的麥苗,蓋了一層薄薄的被,小學生要考試了。
一月,下大雪,菜園里的青菜、白菜、紅蘿卜、白蘿卜,都蓋上厚厚的棉被。老師到村里送成績單,和“三好學生”的獎狀。寒假,過年,學校只留下伙夫老張一人,老張是個鰥夫,他給大門、辦公室、教室都貼上春聯。別看老張只是個伙夫,其實也算文化人。當年高小畢業,他拉著校長一起去報名參軍,因為成分問題,政審沒通過。校長一個人去當了兵,抗美援朝,干過宣傳干事,出墻報,寫詩。復員后當了校長,就安排老張做了校工。有一次,老張在灶臺上寫了一幅春聯,“道在瓦罐瓶勺中”,校長見了,問他:“你這搞的什么?”老張笑瞇瞇地反問:“你不是詩人嗎?”
語文老師秋郎,評論灶臺上的春聯,說有“老莊味道”,秋郎是個代課教師,這所小學,除了校長和教導主任是“公辦”的,其余老師都是“民辦”,或是“代課”。秋郎一邊代課,一邊復習考大學。老張聽到秋郎的評論,嘀咕了一句,“嘖嘖,什么老莊味道,就是莊子!”
秋郎沒考上大學,“下海”了,賣義烏的蝴蝶結,永嘉的花紐扣,還有許多女教師從沒見過的漂亮玩意。“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的讀書聲,依然在原野上空飄蕩,但時代還是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生產隊分田到戶了,廣袤的原野,有了無形的界限。老張開始有點羨慕秋郎,雖然偶爾還是會打趣:“秋郞,你新婦是不是叫杏花呀?”原來,他的貨擔上,一邊寫著秋郞,一邊寫著杏花——秋郞還賣花,杏花、水枝花、菊花、梅花,一年四季。
二月,又一個新學期,空氣里浮動著,看不見的綠芽。
春曉,新桐初引。
夏至,金針花骨朵,蜻蜓學飛。
秋鴻,秋水長空,掠過秋光,芳草斜陽外,消散了秋風味道。
1980到1985年,我的小學,那些最尋常的美麗……一個夢。
(作者單位: 浙江溫州廣播電視大學)
本欄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