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兒的檢討:一個教師父親的手記

晚上八點半，妻子打來電話，說：“喂，你在寢室啊？給你讀點東西。咱女兒寫的，你聽聽，看看聽完什么感受。‘尊敬的N老師：我錯了。我不該在學校吃口香糖，我保證下次再也不吃了。從今以后再也不帶零食到教室去。求求你了，求你原諒我吧。我再也不犯這樣的錯誤了。如果下次我再犯這樣的錯誤，你罰我寫5000字的檢討行嗎？求求你了，求你原諒我。你原諒我吧，我知道學校廣播里播了我吃口香糖的事，扣了班里的分。我知道自己錯了，我改，我一定改。求你原諒我，原諒我吧，求你了。如果你原諒我，我會開心的。可是我現在一點也不開心。你原諒我吧，求求你，求你原諒我。我真的再也不會把零食帶到學校去，帶到教室去。我再也不在學校吃零食了。如果我吃零食，你就罰我寫5000字的檢討吧。求你了，求你放過我……’。”

電話那頭，妻子哽咽著，念不下去，便掛了電話。

我知道，作為家長，作為女兒就讀學校的語文老師，女兒的檢討，尤其是那反反復復出現的“求求你了”“我知錯了”“你罰我寫5000字的檢討吧”刺傷了她！

“這是怎么回事？女兒為什么寫檢討，因為在學校吃口香糖嗎？學校廣播里還播了這事，那她會是什么反應，能承受得了嗎？她的檢討里怎么會有那么多個‘求求你’？”正當我迷惑不解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妻子。她說：

“事情是這樣的，上星期二，女兒午間提前到學校，在教室里嚼口香糖，被德育主任D逮了個正著。于是，D主任將她叫到教室外訓了一通。因為學校大隊部在文明禮儀活動中有口頭要求，學生不得帶任何東西到學校吃。為此，D主任扣了她班的操行文明分，并將這事告知了她的班主任N老師。而N老師則將這事告訴了我。當天晚上，我就這事批評了她。本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卻不料今天上午在眼保健操過后，D主任竟舊事重提，將咱女兒吃口香糖的事作為一個典型事例來教育全校學生，直接點名道姓地通過廣播對她提出通報批評。更為可氣的是，老師事先并沒有通知我們。你想想，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女兒聽到自己被全校通報批評是什么感受，能受得了嗎？她現在整個人都蔫了……然而，都到這份上了，這事卻仍沒完。她班主任N老師居然也跟著摻和，要她寫500字的檢討，而且明天一大早就得交。她只是一個8歲的孩子啊……”

說到這，妻子停住了。而情急之下，我竟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沉默片刻，我對妻子說：“我明白你此刻的感受。別難過，也別再多想了。好好開導開導女兒吧，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可以，請不要責怪她，雖然她不該在班上嚼口香糖，更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檢討里‘求’老師。可是，不反反復復地‘求’老師，不重復那些字詞，她，一個8歲的孩子，怎么能就自己嚼口香糖的錯誤寫一篇500字的檢討呢？如果可以，請你在睡覺前替我抱抱她，告訴她，無論發生什么事情，爸爸媽媽將一直陪伴著她。這個擁抱，是來自爸爸的！”

妻子默不做聲。我知道，這時候，她承受的比誰都要多！作為母親，她不忍心看女兒被全校通報批評后蔫蔫的樣子，女兒的檢討令她觸目驚心。同時，作為女兒就讀學校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她的自尊，因為這件事也受到了打擊。她甚至覺得，德育主任及女兒的班主任N老師正是因為和她關系不好，才有意刁難孩子的。因此，她的內心，充滿了對女兒的憐惜、愧疚和對同事行為的憤懣。這多種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給她帶來巨大壓力，乃至無力承受。可面對女兒，她卻不得不竭力去為德育主任及班主任的做法尋求理由、作出解釋、加以辯護，以去除孩子心中的不快、不解和困惑。

掛上電話，我決定將這件事寫下來，題目就叫《女兒的檢討：一個教師父親的手記》。我之所以將它寫下來，一是想記錄自己作為一個父親，在伴隨女兒成長過程中所經歷的情感體驗；二是想從一個教師的角度，談談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并由此提幾個和教育有關的問題，供自己和教育同仁思考。

首先，我想問的是：學校需不需要對學生禁食？如果需要，其理由是什么？因為一般的生活經驗告訴我們，人的肚子，有時候是會莫名其妙地（因為新陳代謝、體能消耗）感到餓的。餓了，就得吃東西，尤其是兒童少年，他們處于生長發育的高峰期，處于饑餓狀態會不利于他們的正常發育。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幾乎所有幼兒園和一些小學，不管是在上午還是下午的大課間，都會給學生分發一點水果或點心。再說，老師們不也常常在課間吃點餅干之類的東西么？大人們不也常常嚼一兩片口香糖么？坦白說，從常理出發，我們很難找到學校對學生禁食的理由，但很難找到理由并不等于找不到理由或沒有理由。比如，學校對學生禁食，極有可能是出于對食品安全的考慮。試想：一個孩子要是在學校吃了從家里帶的變質食品，由此鬧肚子、上醫院，并進而衍生出一系列的家庭與學校關于學生健康及醫療費用的糾紛，而學校又偏偏在這樣糾紛中“落敗”，成了唯一的責任承擔人時（現實情形大都如此），學校怎能不從中吸取教訓，采取相應措施，下一道禁食令，以便將潛在的風險一一排除？

從這個角度看，學校對學生禁食似乎情有可原。但這里需要指出的是，禁食令雖為學校規避了食品安全方面的風險，但它并沒有解決這一問題本身，充其量只是將它推給了社會。而事實上，出現在教育領域里的許許多多的問題，如校園安全問題，往往不（只）是教育本身的問題，它同時還是社會問題，需要學校、家庭和社會來共同解決。可現實的情形卻是，只要問題一出現，社會及家長便將矛頭直指教育，單向地向學校問責。看來，禁食之舉，怕也的確是學校在社會及家長雙重夾擊下的無奈選擇。但真的就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在提出對學生禁食的構想之前，學校是不是要先對此做個調查，廣泛地征求學生、家長和老師的意見，并根據他們的意見，綜合考慮各方面的情況，作出最后決定？也許，只有通過這種渠道建立起來的禁食令，才不至于成為社會及家長責難的對象。因為，它實質上是一份由學校、家長、學生和教師聯合簽訂的學校生活契約，需要全體成員的參與、恪守與維護。

其次，我想問的是：作為教師，我們有沒有權力在不告知當事人（學生）的情況下，直接對學生的違規行為作出處分并將處分結果加以公開？如果有，是誰賦予了我們這樣的權力，是相關法規，還是我們的職業使命？

毫無疑問，作為教育者，我們有責任、有義務指出學生的失當行為、違規舉止和不良習慣，并對之進行規范，加以引導，從而幫助學生養成良好的行為習慣。但同時，我們是不是也需要把握一個度，本著教育引導為主、批評懲戒為輔的原則，力求做到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不同問題不同對待，以防我們的訓導走向極端，帶給學生傷害甚至違背教育法規？事實上，無論是從一般的法律程規看，還是從人性倫理的角度看，作為教師，我們都沒有權力在不告知當事人的情況下，對學生的違規行為作出處分并將處分結果加以公開。所以，在日常教學工作中，尤其是在對學生的失當行為進行規范引導時，我們需要把握好分寸，不可操之過急，小題大做以免適得其反。

再者，我要問的是，對小學低年級學生來說，寫檢討是不是促使檢討人反思自身行為的最佳方式？檢討的字數是否體現著檢討人對其錯誤行為的認識與反省深度？

作為教師，我們不能忽視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孩子眼中的世界與我們作為成人所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樣的，適合成人的東西未必適合孩子。比如，寫書面檢討，也許有利于成人對自己的不當行為及其后果進行反思，從而提高對錯誤的認識，但對于小學低年級的學生來說，未必如此。因為10歲以下的兒童，其直觀形象思維能力較強，而抽象邏輯思維能力較弱，所以，他們很難在脫離真實情境的狀態下，獨自一人對自身行為及其后果作出抽象的基于邏輯的正誤或善惡判斷，并準確地用語言加以表述。事實上，教師的啟發式交談是引導低年級學生反思自身行為錯誤的最佳方式。也只有當他們真正意識到自身行為錯誤的時候，他們才能在寫檢討（如果被要求的話）時有話可說，有話可寫，說心中真實的想法，寫內心真切的感受。其實，只要孩子在教師的引導下意識到自身行為的錯誤，并準確地表達了自己的理解和認識，德育便得以完成，至于寫不寫檢討、寫多少字數都不是最緊要的事。

最后，我想將上面的三個問題重新表述，歸為一個問題，并提給作為教師的我自己，那就是：當學校要求我執行一項本身就不合理的決定時；當我必須面對一個濫用權力的教育管理者并被要求對其行為作出反饋時；當人們都力圖用數字來衡量教育的優劣、用知識的傳授為主要形式來引導學生的情感發展、用各種形式的禁令來規約學生的言行時，作為教師的我，該怎么辦？是妥協順從、隨波逐流，還是選擇沉默、潔身自好，又或者堅持原則、逆流而上？

這就是我，一個遠在2000公里之外的父親，一個身為教師、身為教育研究者的父親，在聽完女兒的檢討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之后的感受與思考。當然，我深知，我聽到的只是妻子的一面之辭；而且我的以上文字，也難免不帶有一定的個人情緒。所以，寫到這里，我只想提醒自己和那些能夠讀到這篇手記的老師們，請不要忘記：教師（尤其是小學教師）的言行，有時會影響甚至改變一個孩子一生。所以，作為老師，在面對孩子的時候，我們需要寬厚包容、謹慎行事，凡事盡量做到三思而后行！

（作者單位：江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責任編輯鄒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