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謙沖、虔誠的姿態
語文教學中,低位傳授突出的是謙沖自牧,虔誠吸納的姿態。
文本天然地具有高貴、神圣的氣質,從“倉頡作書而天雨粟”的神話,到帝王、貴胄才能享受的甲骨文、帛書,再到普適性的紙面文本、電子文本,雖然物質形態上的奢侈、神圣不再,但我們對它精神上的虔敬絕對不能流失。忽略了這一點,教學的平庸與低效便難以避免。
據說山東一位工農兵大學出身的高三語文老師,每次上課前,都像個小學生一樣,畢恭畢敬地向同事請教幾個問題,細心消化后再到課堂上傳授。授畢,讓學生自習。照理,這水平是很讓人替他擔心的,可奇怪的是每次考試,他所教的學生總能以絕對優勢勝出,穩居頭把交椅。
面對一頭霧水的校長和教研員,華東師大博士生導師巢宗祺老師這樣揭秘:“連老師都不懂的問題肯定是教學的重點和難點,將它們講清楚了,剩下的內容便不會構成太大的威脅,學生完全可以觸類旁通,自行解決。這很符合自主學習的精髓!”可是,誰能否認:在這貌似被逼出來的“留閑”藝術背后,沒有老師對教學所懷的一顆虔敬之心呢?因為虔敬,鉆研文本才會專心;因為虔敬,消化他人觀點才會用心;因為虔敬,和學生互動才會誠心;也因為虔敬,很不上眼的他竟然創造了令人搶眼的成績!
謙沖自牧,虔誠吸納,自然會帶來感官的開放,不斷逼近文本豐富的精神內核,較高程度上實現不同生命的融合。早春的寒氣是很重的,宋祁為什么覺得很輕?稻花明明有一股熏人的土腥氣,辛棄疾為什么說它香?寒霜滿地的夜晚,范仲淹等一群大老爺們為什么不睡覺,卻在那里聽著悠悠的笛聲而默默流淚……審美的眼睛睜開來,審美的鼻子嗅起來,審美的耳朵豎起來,審美的心靈動起來,和學生一起重歸詩意蔥郁的唐宋時代便顯得舉重若輕。照搬教參觀點,復制先前經驗,自以為高高在上,實際上卻一直在“放空炮”,甚至是“放啞炮”,以致感官封閉,個性淪喪,課堂教學中言語生命不斷萎縮,是無法享受這種高峰體驗的。感嘆自己越來越不會教,甚至寫作文還不如學生,還不能說明問題么!本該可以擁有一定的話語權,卻最終失語,個中原因不能不說和缺乏低位傳授的自覺,有一定的關聯。
因為謙沖而敏感,因為虔誠而博大,丟開的是教學的臭架子、冷架子,擁有的是更順利的明心見性,更幸福的自我建構!從這個角度說,面對吳兒在驚濤駭浪中“手持十幅大彩旗”的景象,我們不必隱藏自己的疑問:莫說十幅大彩旗,就是十幅小彩旗,兩只手也無法拿下啊!面對看似調侃的“神力”,我們悟到魯迅對長媽媽深藏著的感念之情,深眷同情,還有對生命的一種柔情體驗時,也不必擔心這是與專家不同的另類體驗而顧慮重重,更不必害怕被人說是標新立異而怯于展示。低位之人,不會介意所謂的個人面子,他心中永存的是對真理不斷開掘的篤定,還有無限逼近真實自我的執著。
我國道家學派強調的“虛室生白”,西方人秉持的“空瓶子才能裝新酒”,低位傳授的理念與之不謀而合!
二、俗講、活講、實講的相諧
從形式上看,低位傳授表現為俗講,去高深化,去冷漠化,去僵硬化的通俗講解。
俗講,魅力語言功不可沒。網上流傳的對“小雞為什么要過馬路”的個性化回答,諸如孔子的“未知人,焉知雞。”柏拉圖的“為了追求更高的善。”拿破侖的“不想過馬路的雞不是好雞。”……俏皮答案的背后,實際上是對歷史名人思想短、平、快而切中肯綮的提純。依此,我們也有理由相信:能說出柳宗元在冰天雪地中釣的不是魚而是寂寞的老師,學生對全詩情感基調的把握便不可能走偏。
俗講也是活講。形式不斷更新,思想不斷刷新,讓學生永遠充滿期待,卻又樂此不疲。譬如講《湖心亭看雪》,你可以從“看”字入手,引領學生玩繹作者之看、金陵人之看、舟子之看、讀者之看,去感受作者的清高之賞,天人合一的欣悅,還有一直盤桓在心頭的那份夢幻情調,也可以從“癡”字切入,透過對文中主人公癡行,癡態,癡意的感知,領略作者對自然的迷醉,以及在湖心亭與金陵人邂逅,知音互賞的激動之情。甚至可以將作者之癡,與醉心“欲界仙都”的陶弘景之癡,“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李白之癡,“獨坐幽篁里, 彈琴復長嘯”的王維之癡,加以比較,體味人物的不同情趣和意趣。
俗講更是實講。扣住關鍵詞句,貼著文本生發各自的觀點,堅決杜絕架空分析。比如孫犁筆下的老頭子懲治日本鬼子,為什么僅是“舉起篙來砸著鬼子們的腦袋”,而不是將他們殺得血肉模糊,或者事先準備一把利刃,挨個兒結果小鬼子的命?踩著了這塊實處,學生對老頭子“勇而有禮,勇而有義”的性格內涵,以及作者追求的秀雅、雋永的美學風格,就更容易有體會。
俗講者可以是老師,也可以是學生。憑借文本的河床,各自的思想之溪開始潺潺流淌,歡快融匯。你可以懸置判斷,比如對王維的《使至塞上》,在學生充滿感受了詩人的失意、禪意、暖意之后,完全可以托出個別專家的觀點:媚意——都護本不在燕然,詩人卻違背常理,硬要說他在燕然,實際上在無形中將都護比作了燕然勒石的后漢大將竇憲,這就有了拍馬屁的嫌疑……是耶,非耶?讓學生自行去體驗、鑒別。
也可以適當引領。譬如講巴金的《日》和《月》,在學生具象地感受了文中兩種人生追求(一個奔光明和溫暖而去,一個奔黑暗和陰冷而去)后,就可以告訴學生: 同是追求光明和溫暖,同是為了這個世界,一個如同補天的女媧,一個則是盜取天火的普羅米修斯,兩種追求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并談出個人的好尚,如更欣賞《月》中的人生追求。因為這不僅體現了對生命的尊重,而且有可能實現利益的最大化。立足黑暗、寒冷的世界,努力拯救、改造,沒有堅韌的毅力,沖天的豪情,無畏的斗志,是很難做到的。這其實比死更艱難,需要付出更大的意志努力,更大的代價。《托爾斯泰》一文告訴人們:生逢黑暗的社會,智者是很痛苦的,如果他還是仁者,這種痛苦將是雙倍的。從這一點來說,在黑暗中開墾光明,在絕望中種植希望,尤其可貴,值得我們為之投去崇敬的一瞥。
但是無論含蓄還是明朗,導引的思想永遠不變。化用斯多葛主義的觀點:被老師領著走、放手走是一種自由,而被老師拖著走,鞭策著走則是一種痛苦。
三、永恒的超越
從內質上說,低位傳授表現為永恒的超越。
揮舞著眼花繚亂的教學術語所進行的“高位傳授”,還有打著教學民主的幌子,在公開課上循循善誘,熱烈互動,實際上已經操練過N次的“中位傳授”,其實都比不得低位傳授。 低位傳授著眼于基礎最薄弱的學生,又不遺漏出類拔萃者,它降的是學習的高度,提的是教學的難度。其間超越的艱辛,唯有深入者方能體察精微。
低位傳授需要超越權威。入得權威觀點,又能出得權威觀點。否則只能匍匐在巨型話語的腳下,逐漸失去自我。
面對蘇軾《記承天寺夜游》中的感嘆——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一位青年教師和學生從“閑”字切入,切實感受了作者的閑情——與追名逐利,對美麗月色已經麻木的“忙人”比,蘇軾、懷民慢生活中滋生的閑情閑得清新脫俗,閑得敏銳細膩;作者的閑趣——貶謫黃州,愁都愁死了,僅因月色來訪,本已脫衣就寢的他,竟能欣然起行,還乘著月色跑到承天寺,拉上好哥們張懷民一起賞月,樂滋滋的,似乎擁有了整個世界!作者的閑愁——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四年了,“不得簽書公事”,是名副其實的“閑人”,這和心中“經世濟民”的仁政理想相去甚遠,怎能不憂從中來呢?盡管他在《致范子豐書》中同樣貌似灑脫地說“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實際上明眼人都知道:這是一種托詞,是對落魄人生的竭力調劑罷了。
然而在一次市統考中,這些體驗盡數被封殺——專家給出的答案是“表現了詩人對失意情懷自我排遣的曠達”!閱卷老師堅決貫徹,于是該老師的學生在此題的回答中幾乎全軍覆滅。
無法想象,僅憑這句稀薄的定性,學生就能獲得鮮活、飽滿的感受!明明是異喉同曲,且前者比后者更具體,為什么就視而不見呢?難道為了圖省事,連按圖索驥的耐心也沒有了?本應引人入勝的語文教學正是在這樣的僵死理性中變得生氣全無,面目可憎的。
低位傳授還需要超越舊我。年年歲歲文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便需要揚棄老經驗,趟出新路子。比如,我們可以用混沌美的理論去解析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的《未選擇的路》,從“草蛇灰線”的角度去解讀林海音的《爸爸的花兒落了》,運用一分為三的智慧談談《蒹葭》。如果學生看了電影《讓子彈飛》,覺得里面的人物性格很有意思,對白很耐人尋味,不妨和他們再說說通俗文學中的終極思考——張麻子和黃四郎的較量,實際上是張麻子和舊我,或者心中的另一個惡的自我較量,他的豪情、勇氣、痛苦、憤怒,還有最后失去對手的落寞,都是自我交鋒,自我超越的不斷展開。這種對人生意義、生命價值的不斷叩問,安東尼·德·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笛福的《魯賓遜漂流記》中都有描寫,只不過里面的人物沒有分成兩個人罷了。
即使遇到說明文這樣的“零度文體”,也可以努力引導學生貼近冷文字后面的熱心腸。比如趙州橋大拱的兩肩上,各有兩個小拱的設計,在茅以升的眼中是“不但節約了石料,減輕了橋身的重量,而且在河水暴漲的時候,還可以增加橋洞的過水量,減輕洪水對橋身的沖擊。同時,拱上加拱,橋身也更美觀。”這時完全可以趁機告訴學生:這種設計中其實也滲透了道家入勢而化的智慧,你河水再兇猛,我用幾個洞把你的力一下子就卸掉了!
棄舊圖新,充實了自我,何愁不能悅納學生?
總之,語文教學中的低位不僅是一種姿態,一種形式,更是一種智慧,一種境界。兼收并蓄,形象出之,去除裝腔作勢,打破腐朽陳規,對自己是一種挑戰,對學生則是一種享受。長期為之,不但可以產生貫通教育天地的淋漓快意,而且還能砥礪修己樂群的人格素養。
(作者單位:廈門英才學校中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