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青銅時代, 遠去的夏綠蒂

Ⅰ

方遜簡直像年輕時的歌德。他當然知道自己沒有歌德的才華，但他選擇了用和歌德相同的方式讓自己解脫，并生活下來。他寫了很多故事，用文字訴說自己的痛苦。而大多時候，能用文字表達出來的痛苦并不是痛苦，它們往往都遺漏了最痛苦的部分。

這像一個繞口令，但方遜的確是用這樣的方法記錄最初的這一段感情。秦曉弦就是他的夏綠蒂。

多少年后他仍會對秦曉弦念念不忘。他已經(jīng)成名，有很多人買他的書，讀他們的故事。他也曾壯起膽子下了決心給她打越洋電話。那時她在新西蘭。南北半球不同的時空，不同的季節(jié)。中間有遙遠的距離，也有時差。

他猶豫著，說：“曉弦，我去看你好不好？”

她在那頭回絕：“不要來，我在這里很好。”

她沒有說下去，而方遜已經(jīng)聽出，她是在說，我很好，你不要來打擾。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了吧。自己要跨越大洋千山萬水去見她，她不愿意。連這都不可以。方遜黯然。

和秦曉弦分開后，方遜也交過女朋友，但都很短暫。他心里始終有一個人在那里，騰不出地方再容納她以外的人。她們都有像秦曉弦的地方，或眉眼或嘴巴。她是他的青銅時代，是他從此以后所有愛戀的模板。因為不能相見，她便更完美。不會老，不會病，不會有讓人難以忍受的壞脾氣。已經(jīng)那么多年，他一直不曾忘，不能忘。

Ⅱ

空調(diào)暖氣讓人逐漸喪失季節(jié)感，感覺也越遲鈍，對于第一只蝴蝶的出現(xiàn)、第一片梧桐葉的飄落都已失去心底的溫柔。北方的風吹在臉上，有刀割的感覺。溫度在降，雪卻遲遲沒有下，所以溫度降得很是無賴。又是新的一年，有人來，有人走，都是尋常。

方遜開了微博，平時不怎么上網(wǎng)，也不太看雜志報刊，只因為不關(guān)心，沒有所求，所以什么事都不過是浮云。方遜開微博，悅之無因。名人們都用這個增加人氣，親近愛他們的人，當然也不全是愛。

方遜想也沒想地注冊，沒用筆名，不想擔太多的負累，只想在一處看熱鬧。前些天看了一本禪學隨筆，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比向佛苦思悟道的人過得更清凈，不禁苦笑。原來，為了她，自己的心早已經(jīng)出了家。

他一直單身，年紀已經(jīng)不小。老母親一直催促，讓他放低眼界，四十多的人了。他說，不是我挑人家，只要有人不嫌棄我就好。他沒想到倒是在微博上找到了她。

那是個很年輕的女粉絲。她從他說話的風格確認了他的身份，她是他多年的讀者。她沒有過多的客套，也不表露崇拜和仰慕。最近，他欲將舊作修訂重新出版，在微博上提了一句，她就說：“你不該用你二十多年后的心境對你最初的作品作修訂，這是敗筆，你沒意識到嗎？”

一句話像閃電一樣擊中他。他說不出話，他也開始后悔。自己永遠不會再有二十幾歲時的心境，也許是不應(yīng)該再去動它。那是一種破壞?？傇撚行碌墓适掳l(fā)生。后來他回復(fù)她：“你是對的，謝謝你救我。”

自此，他開始有意無意地去關(guān)注這個叫作艾黎的女子。他們相互說一些話，話雖不多，但每次交流，他都覺喜悅。她能窺到他內(nèi)心，能讀懂他每一句話，每一個故事。

后來他們見面。見面前，他竟坐立難安。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白頭發(fā)，不止一根；有了細小皺紋；背也有些駝。什么時候自己已經(jīng)這樣老？他惶然。其實在別人看來，他還不老。他英俊，眼睛里有歲月的積淀，讓人望不見底。

艾黎是自由職業(yè)，也有一雙很深的眼睛，輪廓內(nèi)斂，清瘦。他們一見如故，完全沒有初識的生疏。在他眼里，她仍像一個人——他的夏綠蒂。不過，那時他有被另一個生命擁住的疼痛與喜悅。

艾黎執(zhí)著于內(nèi)心感受，也關(guān)注生活細節(jié)：清涼流瀉的月光、走在落葉上發(fā)出的脆響、風中花的甜香。他們在一起，將是完美的組合。她喜歡思考，而在他面前依然像小孩子。她問他，我們能不能白頭偕老？方遜笑說：“我已經(jīng)有不少白發(fā)，我想白頭偕老并不是很難的事?！?/p>

他有時甚至覺得幸福來得有點凄涼。她對他的照顧無微不至，她對他說：“我希望你有新的起點，回憶是你的財富，但你不該溺在回憶里?！彼聊?。對于記憶，他自己也不知該如何處理。

Ⅲ

日光照耀，秦曉弦卻在電話里對方遜說她即將回國。方遜感覺到自己那一刻心跳的變化，莫名地，突然有點害怕兩個人之間即將變化的距離。

距那次越洋電話，中間已經(jīng)隔了許多歲月，人事消磨，方遜在心里想象秦曉弦現(xiàn)在的樣子。她一定是優(yōu)雅高貴，眼睛里有很多內(nèi)容，臉上滿溢幸福。也許是和先生、兒女一起回來探親？

在他看來，一定是春風得意的。

但見面時，卻是另外的情景，不符合方遜的想象。

她胖了，老了。坐在一起時，她對他抱怨。他才知道她這幾年過得并不好。她回來，回到原地，而他卻已經(jīng)不在這里。這么多年，她在國外，幸福時嫌他的電話、他的情意打擾了她，而今家庭出現(xiàn)變故、不再幸 福時，她才想回到原地。她以為，方遜還會等在這里，等著她給予他幸福。她卻不知道，另一個故事已經(jīng)開始，主角不是她。她已經(jīng)錯過了出場的時間。

誰會等誰一輩子呢？

他在心里嘆息，不知是為了她還是自己。他問自己是否還愛她，愛了那么多年早已成為了習慣。但是，那又能怎么樣？從始至終，她都沒有給過他機會，而現(xiàn)在卻以這樣突兀的方式出現(xiàn)，在另一個故事已經(jīng)開始的時候。她以為他會一直包容她吧，可是他對她說：“對不起?！?/p>

方遜并不好受，多年的感受被顛覆，徹底改變，心里突然變得很空，有點恍惚，直到看到艾黎圍著圍裙出現(xiàn)在門口。他擁抱她。他看她的眉眼，其實，她并沒有一點像秦曉弦。她只是她。

秦曉弦是他的夏綠蒂，但他的青銅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夏綠蒂自然也走遠了。當他用文字記錄下自己的那個時代時，他實際就已經(jīng)忘了她了，只是他不知道。

其實，我們每個人并沒有我們自己認為的那么深情。

（編輯 鄭儒鳳Zrf911@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