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不喜歡面前這個朝我故作歡顏的男人,不是因為他的長相有多難看,相反,他屬于濃眉大眼,相貌還算端正的男人,但我還是不喜歡他。
第一次見面時,他從衣袋里掏出一小包芝麻糖,笑容可掬地遞給我,那是我最愛吃的東西,但我忍著誘惑,轉(zhuǎn)過頭,臉蛋繃緊,我不會因他小小的“賄賂”而被收買的。母親見場面尷尬,出來解圍,說我不懂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如母親所說的那樣,我只曉得在我心里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排斥與敵意,橫亙在我和面前這個男人之間。
那一年,我剛滿9歲。
他進入我們家門第一天,便讓我更加地不喜歡他了。那天中午,他從山里除草歸來,母親早已做好面條,卻不讓一旁饑腸轆轆的妹妹吃,說家里添了一個人,要等他回來一起吃。往常母親不是這樣,她總會盛好兩碗給我們姐妹,還說都是一樣的飯,誰也不必等。可是,為了這個男人,妹妹餓得一塌糊涂不說,還被母親痛斥一頓,我把這一切的“功勞”全歸功于他。
看到他從山里勞作回來,妹妹高興得跳起來,我卻一言不發(fā),盡管我的肚子也早已不聽使喚地抗議了。母親盛好飯,我們圍坐在小桌前,他轉(zhuǎn)瞬便喝光一碗,他吃飯的聲音很大,呼嚕呼嚕的,還伴有吧唧嘴的聲音,聽上去很惡心。好好的飯,被他攪得一點胃口沒有,我端起的碗,終又放下。他突然似乎覺察到什么,驚詫地看著我離去的背影。
幾天來,我經(jīng)常端起飯碗,一個人靜靜地坐到一邊,默默地吃。母親大聲喚我過去的時候,他總在一旁勸說,孩子現(xiàn)在不習慣,慢慢就好了。當有一天,母親強拽著我的胳膊試圖把我拖到飯桌前,我倔強的眼神刺激了母親,母親揚起手。他卻猛地竄過來,推開我,大聲說,還不快走!非要打身上嗎?
盡管他幫了我,沒讓母親打到我,但我還是不喜歡他。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的,如果沒有他,母親哪里會像現(xiàn)在一樣對我們兇巴巴的,這使我更加思念已故的父親。
2 轉(zhuǎn)瞬夏日來臨,到處充滿了知了清脆的鳴叫聲。我想起夏日里,父親經(jīng)常和我一起找知了猴。晚上我們摸著黑,用手電照樹干,會看到知了猴正往樹上端緩緩爬著。觸手可及的地方,父親就讓我把它輕輕地拿下來,裝在備好的布袋里;枝椏高的地方,父親總能想出辦法,把知了猴“取”下來。晚上回到家里,父親讓我趕快上炕睡覺,他便把那些知了猴浸到水里,泡掉身上的土,凈干,再到油鍋里煎。第二天早晨醒來,我和妹妹定會看到香噴噴的知了猴擺在桌子上。只是,父親走了一年,再也沒人陪我找知了猴了。我想,那香酥可口的知了猴的味道,也許只能封存在記憶中。
一天早晨,我洗漱完畢,坐到飯桌前,卻驚奇地看到,桌子中間擺了滿滿一盤油煎的知了猴!我瞬間恍惚,仿佛看到父親的笑臉在我面前晃動,其實那是我的錯覺,是他在朝我們淺笑。而妹妹早已瞪著渾圓興奮的眼睛,伸出手拿起一個放到嘴里,連稱好吃。我沒有動筷子,他輕輕地說,這是你媽昨晚在你們睡了的時候去樹上找來的。我看了一眼母親,她的頭埋得很低,正不停地往嘴里扒著飯,似乎沒有聽見我們的對話。
對他的謊言,我壓根不相信,因為母親素來不喜歡夜間出門,更別說出去找知了猴這樣小孩子做的事情了。我甚至敢肯定,一定是母親對他提及,他才去的。盡管我不喜歡他,但知道他一直在極力討好我們,妹妹的心早被他“收買”去了,她會甜甜地在他從山里勞作回來后高聲喊他“爸爸”,然后撲過去和他抱到一起。對這一切,我從來不生羨慕之心,我總感覺只有一個男人的懷抱屬于我,只可惜,他已舍我而去。
一天夜里,我聽見母親悄悄地和他說,我們再要一個孩子吧。良久的沉默后,他說,兩個孩子都已上學,到處都要用錢,如果再添一個孩子,負擔會越來越重,而且我擔心這兩窩里的孩子會不好相處,還是不要了吧,有這兩個孩子已經(jīng)很好了。說完,我聽見一聲長長的嘆息,這聲嘆息在靜寂的夜里是那么清晰,它撕扯著我幼小的心,我竟然有心疼的感覺。
和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來我們家已有4年了。他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母親告訴我,他不想要孩子的原因,就是想把我們當作他自己的孩子,只是我不領情,還經(jīng)常與他為“敵”。
其實,在我心里,四年光陰的磨礪,我已對這個男人不討厭了。相反,我總覺得他與父親有諸多相似之處,卻又說不出相似的地方。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不能像妹妹一樣喊他一聲“爸爸”,也許父親在我生命里留下了過多的難忘,也許礙于彼此的情面,我也說不清楚。
3 時光,就這樣流水般地消逝著,門前的桂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那個濃眉大眼的男人在幾度春秋里再也沒有當初那般魁梧了,鬢角也漸生幾絲白發(fā)。我和妹妹也分別上了高二、初三。同時供兩個孩子念書,使原本并不殷實的家境越發(fā)困頓起來。他開始整日整夜地勞碌,白天在山里干活,晚上到鄰村一家石子廠打石頭,母親說,他每晚都在11點后才回來,那個時間,通常是我們在學校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
轉(zhuǎn)眼高二即將結(jié)束,在慶祝晚會上,我們班的“白雪公主”手持口琴,吹奏了一首曲子。琴聲溫婉繾綣,如天籟之音,敲醒了我對音樂的喜愛,我沉醉在美妙的樂曲中。我想,要是什么時候,我能擁有這美麗的口琴該有多好啊。
星期天回家,我眉飛色舞地向母親描述了當時的場面,還有我心底的愿望,雖然我知道以家里的條件,口琴對我只會是一種奢望。
誰知,一個多月后的一個明媚午后,他對我說,我長這么大以來,他從沒有送過禮物給我。我沒有作聲,這么多年來,為了這個家,他日以繼夜地奔波操勞,我還能奢求什么呢7我看見他站起來,粗糙的大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包裝精美的長盒子,我的心剎那間劇烈跳動起來。我緩緩打開,眼睛隨之被它放射的光芒眩暈著,那是我朝思暮想的口琴!我終于擁有屬于自己的口琴了!我把口琴放在嘴邊,驀然間想起母親說過的話,為了多給我和妹妹掙學費,他每晚都要11點后回來。我興奮狂熱的心突然在瞬間疼起來,為了這支口琴,為了滿足我的渴望,我不知道他要熬多少個夜晚,出多少份力氣才能換來。
4 高三的生活緊張而忙碌。高考那年,我因考場發(fā)揮失誤而無緣榜上,心情低落地回到家里。母親勸我說:“英子,在村里你讀到高中畢業(yè),按理說也是個文化人了。咱命里注定不是上大學的料,你就死了那條心吧!咱家的情況你不是不清楚,你妹也上學,家里花銷緊。我身體又不好,咱家全靠你叔一個人支撐著不容易。你也不小了,該為這個家分擔了。”我無言以對,默默地走出屋子,心里的難受一波波涌上來,我覺得自己的夢想如同海市蜃樓般遙不可及。
那段時間,是我有生以來的最低谷,母親的話意味著我將永遠作別我的大學夢。母親說得對,我是家里的長女,應該為這個家做點貢獻了。我在家里悶了三天后,終于決定和他一同上山干活。可他不同意,他說,女娃身子骨弱,不能下地干粗活,還是找個工作干吧。我不同意,非要上山勞作,我偷偷跟在他身后,來到我并不熟悉的田野里。
長長的田地,手上的血泡磨了一個又一個,錐心地疼痛,我忍受著劇痛和身心的疲憊,發(fā)狠地刨著泥土,身后的泥土變得松軟起來,前面的地還有那么長,簡直望不到邊際,我忽然感覺這無邊的田地如同汪洋大海,我在里面茫然不知所措。
不知刨了多久,他來到我身邊,蹲下身狠狠地抽了口旱煙,那味道很刺鼻。英子,他說,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想復讀?我停下手中的鋤頭,看著那繚繞盤旋的煙圈,激動的情緒在瞬間無法控制,我嗚嗚地哭起來,為他一語道出我連日來心中不能言及的傷痛。
他蹲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半響,他抬起頭,咬了咬牙關擠出一句話,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復讀的。
他最終勸說母親同意我去復讀。我就這樣背起了行囊,開始新的征程。沒有人知道我這一年里是怎樣學習的,每天晚上我都要在廁所或樓道里苦讀,每天早上提前一個小時起床學習。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我心里只有一個愿望,不能讓他借來供我念書的錢打水漂。
當門前的桂花再次開放的時候,樹下翩然飛來一紙通知書,那是全家期盼已久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眼淚又一次盈滿了眼眶,我終于沒有讓他借來的那些錢白費。那天,他帶我翻了一座又一座山頭,來到一座墳前,那是我親生父親的墓地。在那兒,他親手為我燒了一柱香,讓我跪在父親的墳前,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父親。我那時好想當著父親的面,叫他一聲“爸爸”,并且告訴父親,我有兩個爸爸,一個在天上,一個在身邊,讓他知道我有多么幸福,可是到嘴邊的話終沒有說出來。
5 我畢業(yè)后的第一年,便開始賺錢資助妹妹上學。三年后,妹妹也大學畢業(yè)。此時的他,身體佝僂,頭發(fā)花白,已干枯得像沒有血肉的皮囊。而母親,拖著病歪歪的身體,終年支撐著。我和妹妹約定,要用我倆的雙手還清剩下的債務,并且要讓他和母親下半生過上好日子。
有了這份默契,我們的奮斗也仿佛有了目的,重要的是,我們心中延續(xù)了他和母親給予我們的無盡的愛。兩年的時間,我們終于還清了所有的債務,當然其中也有他的功勞。我們總勸他不要干活了,他偏不聽,他說,三個人的力量要比兩個人的力量大得多。
他一生沒有孩子,卻把我們姐妹當作他至親 的寶貝。幾年后,我遠嫁他鄉(xiāng),妹妹守在父母的身邊。每次回娘家,他都會異常高興,佝僂著身子樂不可支地跑來顛去,搬來我喜歡的東西,嫣紅翠綠,擺滿了半鋪炕,他總把我當小孩。不同的是,我早已不是那個倔強的寧可忍著饞也不吃他東西的小孩了,如今的我,即使不想吃,也要吃上一點,只為博得他的高興。
6 去年9月的一個午后,我在家里午休,突然接到妹妹的電話,姐,爸……爸他住院了,你能不能回來看看……我握著話筒的手開始顫抖,大腦一度缺氧。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拔腿朝車站跑去。
好不容易才等到車。坐在車廂里,我的眼淚仿佛決堤的水,擦也擦不完。我希望老天能保佑他平平安安,我還有一個愿望沒有實現(xiàn),我甚至恨自己,為什么這么多年來他對我這么好,卻得不到我心中其實早已承認他的那兩個字。
汽車疾馳在寬闊的大道上,我還嫌它不夠快,盼望能一眨眼就看到他的模樣,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要不要緊,我什么都不清楚。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著,我從來沒有覺得時間如此之慢,像經(jīng)歷了長途的跋涉,伴著我焦灼負疚的心。終于,下車了。我狂奔到醫(yī)院,只見人頭攢動,好不容易找到病房,看見妹妹熟悉的身影,我的心又一下子揪緊了。我抓住她的手,快告訴我,怎么回事。她說,他去給母親抓藥,過馬路時被一輛出租車撞了,傷了頭,現(xiàn)在昏迷著。
我怔怔地推開門,母親靜靜地坐在一邊,一臉的憂愁。我看見他躺在病榻上,頭上纏著數(shù)不清的布條,白色被子下包裹著他瘦弱的身體。那裸露的手腳上插滿了吊針,滴液正順著滴管緩緩流進他的血液里。他雙眼緊閉,面色蒼白,一條條深深的溝壑如蚯蚓般鑲嵌在那瘦削的面龐上。我的目光最后落到他裸露的手背上,這是一雙怎樣的手啊!干枯、粗裂、青筋暴出。可就是這雙手,多年來披星戴月地勞作,苦苦支撐著我們的家。
我輕輕地握著他的手,這么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握著這個與我們家沒有一點血緣關系的人。我久久地握著,祈禱上蒼能再給我一次奇跡,讓我永無遺憾。不知握了多久,我忽然感到傳自手心的蠕動,倏然,我的手也被反握著,我同時看到了他微微睜開的眼睛。爸爸,我深情地叫了起來,壓抑了20年的情感終于爆發(fā)出來。他愣了片刻,繼而兩滴清淚溢滿眼角。我激動地抱著他骨瘦如柴的身體,眼淚終于忍不住又一次滑落下來。
感謝上帝,沒有讓我失去第二個爸爸。曾經(jīng),失去父親是我的不幸,但我何其幸運,擁有了現(xiàn)在的爸爸,感謝生活對我的善待。我深切地感到,人世間,有一種沒有血緣的親情,它能透過時光的隧道,穿透一切不能攻破的屏障,滲入到人的骨髓和血脈中,如同血濃于水,永遠相融相守,不離不棄!
(編輯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