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態(tài),非常美

一、延宕與放大

在《背影》一文中，朱自清寫父親穿鐵道，爬月臺，去買橘子的過程時，突然放緩了敘述節(jié)奏，寫了父親的衣著：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寫了父親的系列動作：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寫了“我”的反應：“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

這和形式主義理論強調(diào)的“延宕程序”不謀而合！在他們看來：哈姆雷特遲遲沒有動手，不是因為性格的優(yōu)柔寡斷，而是延宕程序的需要，是為了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延的復雜性。朱自清將自己的感動拖延、伸長、放大，一如大悲大喜者必須痛飲烈酒一樣，不如此，便不足以宣泄內(nèi)心奔放、熾烈的情感。

作為教者，當然要抓住這個契機，努力還原這一延長了的審美感知過程，深入父親和“我”的內(nèi)心世界。

在教學中，我有意識地將學生目光引到了“我”的“紫毛大衣”和父親的布衣、布袍這一組對比上。誰的衣服貴？紫毛大衣是朱自清結(jié)婚時所置辦，在《買書》一文中，他特地提及了“父親給做這件衣服，可是費了點張羅。”為什么經(jīng)濟那樣困窘，父親還要如此張羅？通過品讀，思考，學生終于明白：原來對父親樸素衣著的工筆細繪中，實際上潛伏了“我”深深的感激。

對父親攀爬月臺的細節(jié)，我組織學生抓住“穿”“爬”“攀”“縮”等動詞，再現(xiàn)了當時的情景，并針對學生的發(fā)笑和作者的流淚進行發(fā)問：作者因何而哭？學生漸漸收斂了笑容，重新沉浸到了文本之中，不一會兒便有了許多個性化的感悟：有的學生覺得父親“是一個胖子”，爬月臺那樣吃力，還義無反顧，這和母親發(fā)高燒，卻強打精神起床給孩子做飯是一個道理，都是深愛的表現(xiàn)；有的學生聯(lián)系“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等相關(guān)要素，覺得父親完全可以不送兒子，更不用去買什么橘子，因為擠出時間找工作更重要，可是父親竟然主次不分，只有愛到深處才會這樣；還有個學生結(jié)合預習資料中提到的父親曾任徐州煙酒公賣局局長的細節(jié)，領(lǐng)悟到父親不可能不知道攀爬月臺的艱難、不雅，甚至突如其來的危險，但是為了兒子，僅僅是幾個橘子，他竟如此的“不要臉”“不要命”，這正是父愛神圣與偉大的最好說明，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心高氣傲的朱自清突然淚流滿面，才顯得合情合理。

有了這樣理解鋪墊，學生對延宕與放大的表現(xiàn)手法便不再陌生了。在我的啟發(fā)下，他們例舉了安徒生筆下賣火柴的小女孩臨終前擦火柴取暖而出現(xiàn)的一次又一次美麗的幻象，老王最后一次帶著香油和雞蛋去看望楊絳時的形銷骨立，甚至還有一個學生說到了《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被婆婆驅(qū)離家門時的盛裝告別……

我激動地告訴他們：這些富有活力的藝術(shù)形式正是“有意味的形式”！誰創(chuàng)造了這形式，誰就能獲得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勝利！

二、背反與和諧

《背影》中的背反比比皆是。

全文濃墨重彩地突出了慈父形象，比如父親不厭其煩地叮囑旅館的茶房送“我”去火車站；因不放心，親自送兒子上車后又再三囑托火車上的茶房好好照應我；臨別時又關(guān)照“我”到了地點后來信，簡直成了一個細心而啰嗦的老媽子。可是，文中同樣舉重若輕地寫到：“近幾年來……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

怒到什么地步？文中交待是“兩年的不見”，可是有相關(guān)資料證明：民國六年之后，也就是朱自清考上北京大學哲學系的那年，父親不曾再有過好的差事，家庭經(jīng)濟情況一直不好。民國十年暑假，朱自清應聘揚州八中教務主任，父親聽了小妾的話，向?qū)W校交涉代領(lǐng)薪水，朱自清不得已辭職出走，從此父子很少往來。民國十一年，朱自清接出夫人和孩子后，在杭州組織起小家庭。從此除了每月寄錢回家外，連書信也很少了。民國13年，因為父親小妾的飛揚跋扈，母親在家里住不下去，朱自清把母親和妹妹接出來住在一起。這時候除了仍舊寄錢外，和揚州老家?guī)缀鯏嘟^了關(guān)系。直至民國14年，父親主動寫信，說到想念孫子，并說自己“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這觸動了朱自清的心靈軟處，并提筆寫下《背影》，父子間的冷戰(zhàn)才渙然冰釋。

這是典型的召喚結(jié)構(gòu)。因為被藏匿，所以內(nèi)涵更加蘊藉。但是，這猶如冰山一角的介紹，還是道出了父親慈與兇、硬與軟的背反，還有兒子孝與逆，冷與熱的背反。父親“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這是風光與落寞的背反；將父親變賣典質(zhì)還虧空，四處借錢辦喪事，以及東奔西走謀工作的細節(jié)，與課文隱去的父親因納妾，挪用公款而被炒魷魚的事實比照起來，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他性格中擔當與放蕩的背反……

如此多的背反，我們完全可以引導學生深入探究，使他們明白：這些都不是原始的事實邏輯的運行，而是作者用語言強力改造后的情感邏輯，藝術(shù)邏輯。語言的強力參與，表現(xiàn)的張力產(chǎn)生。

教學中，當我將這些疑問一個又一個地揭開時，學生木然的目光立刻變得清澈起來，再也不說《背影》平鋪直敘，索然寡味了。對朱自清和父親性格的復雜性，情感的線團，也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

我告訴學生：背反實際上是一種動態(tài)的和諧，這和書法中的斜中求正，音樂中的動靜呼應，繪畫中的虛實相生，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

這種在背反中創(chuàng)造和諧的設計為很多名篇所共有。比如學生回憶出來的魯迅《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中的最后一句“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這種深情祈禱和魯迅一貫的冷抒情，是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和前文對阿長所謂的“討厭”、“不耐煩”、“煩瑣”，甚至“仇恨”也是極不協(xié)調(diào)的，但是正因為有了這句似輕實重的描寫，先前的所有情感實現(xiàn)了驚天逆轉(zhuǎn)，而變成作者對長媽媽深情、真摯、甚至神圣的同情和敬重了。

還有我?guī)退麄兺卣沟鸟T驥才小說《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的結(jié)尾：“逢到下雨天，矮男人打傘去上班時，可能由于習慣，仍然半舉著手。這時，人們有種奇妙的感覺，覺得那傘下好像有長長一大塊空間，空空的，世界上任何東西也填補不上?！边@種個人行為的背反，妻子已經(jīng)亡故，舉傘的動作應該恢復正常，以及和別人體驗的背反：別人覺得空，矮丈夫依然感到一種“實”，卻將矮丈夫和妻子幾十年相濡以沫的情感，還有他對亡妻刻骨銘心的思念渲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那極不和諧的形式（“半舉著手”），和父親攀爬月臺的笨拙背影，正是作者苦心經(jīng)營的人世間生命關(guān)系的投影，具有極其豐富的美學內(nèi)涵。

通過這樣的欣賞與分析，孩子們深感意外，也驚呼“厲害”。我知道，他們聽進去了！

三、回旋與暗合

有人曾將文中出現(xiàn)的4次背影當做巧妙的表現(xiàn)視角加以贊譽，因為別的作者一般都是刻畫人的正面的。

可是我寧可將之視為作者謳歌父愛的情感旋律在文中的回蕩。難以忘懷的背影，攀爬月臺的背影，融入人群的背影和讀信聯(lián)想的背影，不僅構(gòu)成了一條文脈，貫穿起來了奔喪回家，浦口分別和讀信思人等事件，形成舒緩有致的敘事節(jié)奏，而且還像海潮一樣不斷蕩滌作者的心胸，形成了一種藝術(shù)化的情感節(jié)奏，兩者暗合，情感能量郁勃，頗能打動人心。楊絳《老王》的創(chuàng)作“設計”與此不謀而合。全文共由22個自然段組成，其中有18個自然段在寫主人公老王的“送”。送什么呢？夏天里，送冰塊兒給作者；文革時，送作者走不得路的丈夫；載客三輪被取締，老王將三輪改成平板三輪，送一位將自己降格為“貨”的老先生；臨死前的一天，送香油、雞蛋給作者。送的行為表面上是老王生活方式的寫照，實際上更是他人格形象的寫照。他的一生像一口無言的老井，永遠在默默地送出。特別是別人的點滴幫助，他竟然至死不忘，一生在回報?！八汀背闪死贤醯囊环N人格象征，一個敦厚、樸實、善良、正直的靈魂恰恰是在這種源源不斷的“送”的過程中升華而出的！誰能否認“送”不是作者文脈、情脈，還有老王靈魂的一種神奇暗合呢？

當我向?qū)W生點出這種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奇妙時，也沒有忘記啟發(fā)學生關(guān)注文章局部上的回旋之美。比如父親與腳夫談搬行李的小費，“我”覺得“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父親囑托火車茶房照應“我”， “我”“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只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現(xiàn)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幾番爭論，幾番回味，學生終于明白：“聰明過分”“真是太聰明了”這兩次同質(zhì)的反諷，將“我”的深重自責與懺悔和盤托出，恰如兩記重拳，足以使每一雙困頓的目光清醒過來。父親少年時代出外打拼，人生的大風大浪不知要經(jīng)歷多少，他能不知道低三下四地求腳夫降低運費的“不漂亮”么？他能不知道托茶房不給錢只是白托么？知道，肯定知道！可是為了心愛的兒子，他無暇去顧，也無心去顧，這種寧愿“將死馬當活馬醫(yī)”的情感失范現(xiàn)象正是愛到深處的一種反常表現(xiàn)！

從陌生化理論的視角切入教學，使我有理由堅信：文中的非常態(tài)也許是表現(xiàn)在朱自清父親身上的個別現(xiàn)象，可是作者能將之定格下來，并讓我們體驗到，恰恰又是使用“語言暴力”加以重點突出的非常美，所以它絕對具備了普遍的詩性功能！

（作者單位：廈門英才學校中學部）

本欄責任編輯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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