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客觀的原因,直到最近,筆者才有幸拜讀了北京外國語大學丁啟陣副教授的大作《我贊成把〈背影〉從中學語文課本中刪去》。實在是為題目所吸引,就忍不住一路細細讀下來。讀完之后,一個很突出的感受就是,教授就是教授,真的很有研究精神,你看,文章從美學原理、交通規則、朱父的簡況、朱的文章風格及其人品等多方面進行了論證,真可謂全方位、多角度啊,理由不能說不充分。而且發人所未發,言人所不敢言,其創新精神和過人膽識也讓人十分佩服。
但是,驚嘆和佩服之余,就觀點而言,筆者卻實在不敢與丁教授茍同。要說理由,由于本人只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學語文教師,自然不可能有丁教授那么高深的理論,知識面也不及丁教授的萬分之一。所以,比起丁教授的驚世之作,本文定然是極膚淺極蒼白的了,只能算作是“一孔之見”,或者,姑且就叫做“一般見識”吧。
讓我們來看看丁教授說要刪除《背影》的基本理由——
首先,他認為朱父穿越鐵道買橘子的行為是違法行為。因為,他的行為有可能觸犯他人的利益,造成火車無法正常行駛,破壞火車站的秩序,影響他人的正常旅行。
對于這種說辭,我不能不佩服丁教授。都上升到法律的層面了,法律是講事實的,如果我們按照當前的交通法規來看,朱父的行為還真是不能允許的,不僅如此,甚至還應該受到法律制裁的。說到這,我突然想起了前些年,有些評論家也曾說《水滸傳》中的“武松打虎”是不合環保、違反法律,所以要求禁止宣傳的事。這種說法稍稍一推廣,那么《水滸傳》里的好漢們絕大部分都是違法犯罪分子,他們的鋤強扶弱之舉就不應該說是路見不平、懲惡揚善,而應該被說成是目無王法、濫用私刑。
拿今天的法律知識去解讀背景迥異的年代里情感火熱的文學作品,這個想法本身就夠大膽夠瘋狂的。但沒有想到的是,丁教授竟然振振有詞,理由還似乎十分充分,這,不能不讓人佩服。
第二,丁教授認為朱父買橘子的艱難過程并不是美的表現,相反動作還很不瀟灑,所以對其贊賞有加實際上是一種病態的審美取向。他說:一個父親,可以令兒子感動的行為方式實在是太多了,絕不限于違反交通規則去買橘子一種。比如說,他可以繞遠道、上下臺階去買橘子,然后累得心臟病差點發作。
教授的話如醍醐灌頂,讓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這許多年來的淺薄和無知。原來累得父親的動作艱難是病態美的體現,而累得差點心臟病發作竟然成了健康美的表現,作為語文老師,我居然一點都不知道,真是羞愧!
再回想走上講臺的這些年來所做的事,我更是無比惶恐,因為我居然還一直在向學生大講特講這種“病態的美”,告訴孩子們應該多多學習這種“病態的美”。你看,我就向學生說過什么“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等事例是困難磨練意志、逆境助長輝煌的經典范例;我還向學生說過文天祥“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是極富愛國情懷的突出表現;更向學生講什么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是盡職盡責不負重托的杰出代表。推而廣之,我還想起了前些年曾向學生朗讀并推薦過自認為十分精美感人的《瘋娘》《中國最美的女孩》等文章,如今丁教授卻告訴我,那更是一種病態的美啊!原來,我們對美的認識都是一種病態的取向。
丁教授在文中特別提到欣賞這種美是“中國人的病態審美心理”,那么按照這種說法,外國人就不應該有相同的審美取向了,可是《巴黎圣母院》卻是風靡全世界的經典作品,人們在談論主人公卡西莫多時并沒有多少人說到他外表的丑陋,卻更多地是頌揚他內心的正直與善良;《老人與海》也是舉世公認的優秀之作,人們之所以對那老人十分欣賞,就是因為他對目標的執著和對困難的無所畏懼,卻沒有多少人說他是一個不知變通的教條主義者。如此看來,其實這種“病態”的審美取向是全世界的通病啊!而我,還有我們的語文老師們卻一直都在向學生提倡,我為我們的這種誤導學生的極其錯誤的做法感到深深的懺悔。
第三,為了說明《背影》該刪,丁教授還考證了朱父的簡況,得出的結果是,他是一個為了自己的歡娛為官納妾、氣死母親、害苦兒子的人,只能算是一個不忠不孝不慈的男人,所以根本就不該寫這么一個不堪的男人,讓他成為十幾億人的精神楷模就更不足取了。我不知道丁教授找的這些材料是從何而來的,也無法考證其是否可信——其實根本就沒有考證的必要——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朱自清先生本人寫的《背影》中的表現而言,他的父親應該算得上是很稱職的了:面對即將出行的兒子,他不僅事事考慮十分周全,而且為了兒子不辭勞苦,尤其是丁教授反感的買橘子那個環節我以為其實寫得十分真實,也十分細致。唯其真實才鮮活可信,唯其細致才生動感人。
可是,按照丁教授的觀點,如果一個人有了一點錯誤就絕不能再說其好的方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是不是凡是犯過錯誤的人都再一無是處,都不應該得到我們的任何原諒呢?我不知道丁教授是否曾經犯過錯誤,但至少我知道我周圍的人是沒有一個沒有任何過錯的。再舉一個不太恰當的例子:按照丁教授的說法,當我們吃著雞蛋的時候,應該不要首先關心雞蛋是否合口有無營養,而是必須要先想一下那只下蛋的雞是否品德純良、根紅苗正,看有沒有偷吃糧食或欺侮其他的雞等相關錯誤呢?
第四,丁教授說朱自清先生的文章不過是一個身心皆不健康的小知識分子的無病呻吟,境界不高。充其量,也就是杜甫所說的“翡翠蘭苕上”的小品,而不是“鯨魚碧海中”的大作。
我不知道在丁教授的眼里,什么樣的作品才稱得上是“鯨魚碧海中”之類的大作,我只知道在我的觀念中,凡是抒寫真性情的文字就是好文字,展示美好品質的文章就是好文章。比如,我只知道,在朱自清的那個時代,朱先生的文章便是好文章之一,而在現在這個時代,同樣也有好文章,比如周國平先生的,比如林清玄先生的,再比如畢淑敏女士的……我常常喜歡讀這樣的句子:“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讀著這些話時,我感受到了時光的可貴,生命的美好,所以我一直努力地想著如何珍惜這寶貴的時光,讓自己的生命活得有滋有味。我還喜歡讀到這樣的句子:“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因為感覺語言樸素,十分真實,寫出了兒子對父親深情的思念。
這種教人惜時、引人感動的句子為什么就不好呢?難道一定要每一篇文章都是“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或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再或是“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這樣的句子?如果全是這樣的,不知丁教授又會不會說中國的文人就只有千人一面、千篇一律,而全無個性可言呢?
再有,就是朱自清先生的為人和文風問題。從可以查尋的歷史記錄看來,朱自清的為人處事和文學創作方面的情況是比較穩定的,可以說他一直都保持了比較積極上進的狀態,這在當時那個時代里應該說是十分難能可貴的。而且尤其難能可貴的是,朱先生也算得上是一個比較性情化的人了。典型的事例就是當他得知聞一多被害,義憤填膺,寫詩“你是一團火”,“燒毀了自己,遺燼里爆出了新中國”。他回到北平后,在《抗議當局任意逮捕人民書》上簽名,他寧愿挨餓,拒絕低價購買美援面粉。這樣一個鐵骨錚錚滿腔熱血的人,其人品會差到哪里去?可不知丁教授為什么竟然會拿他的人品說事?甚至據說還考證出朱自清先生有極不好的品行,真是不好理解。
當然啦,隨著時代的進步,優秀的作品一定會層出不窮的,原來的不少經典也必將有退出歷史舞臺的那一天。只是我覺得,如果理由不充分,且并沒有更加優秀的東西來替代,就冒然刪除已深入大家骨髓的經典作品未免太過草率。而且筆者也贊成多多推出新的經典作品,古人不是說過: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更何況,新陳代謝,推陳出新,本來就是歷史的必然。
(作者單位:四川江油中學實驗學校)
責任編輯鄒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