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鄧演達與蔣介石的關系中仍然有兩個重要問題在學術界存在著爭議。它們分別是:1925年春鄧演達出國留學是否因為受了蔣介石“排擠”?1926年3月中山艦事件發生后鄧演達是否已經認識到了蔣介石的反革命真面目?學術界雖然對這兩個問題作過不少研究,但因原始資料不足,對它們的研究尚不夠深入。本文擬結合新舊材料對這兩個問題作點探討,發表自己膚淺的看法。
一、1925年春鄧演達出國留學是否因為受了蔣介石“排擠”?
多年來不少論者一直認為,黃埔軍校校長蔣介石及其黨羽王柏齡等人容不下“有骨氣的不愿做奴隸的鄧演達”。鄧演達因為受了他們的“排擠”,所以1924年冬辭去黃埔軍校教練部副主任職務,1925年2月至11月在德國留學。①但筆者認為,此說值得商榷。
首先,從“排擠”說的來源來看。此說的依據主要是周恩來1943年春所撰寫的《關于一九二四至二六年黨對國民黨的關系》一文中的有關記載。為便于分析,這里特將周恩來此文中有關部分摘錄如下:
“他(指蔣介石——引者注)的軍閥思想在那時也是發展的。他讓最為人所不齒的王柏齡負責訓育。他所能用的就是奴才。對有些骨氣不愿做奴才的鄧演達,他就容不下;對經王柏齡介紹的何應欽,這第二個奴才,他卻非常相信。黃埔軍校內的隊長都是他的私人。有一次我派了幾個左派的人當隊長,他就大為不滿,撤銷任命。他用人的方法是制造矛盾、利用矛盾、操縱矛盾,拿一個反動的看住一個進步的,叫一個反左派的牽制一個左派的,用反共的牽制相信共產主義的。”②
從上面的記載看出,周恩來并沒有說1925年鄧演達赴德國留學是因為此前受了蔣介石及其“奴才”王柏齡等人“排擠”。另外,周恩來此文撰于1943年春,換言之,是近20年后的回憶,所以,雖然對今人研究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的蔣介石具有參考價值,但不能作為可靠依據。事實上,周恩來在此文里還繼續說道:從1926年3月20日中山艦事件發生以后,“蔣介石實際上成了國民黨的右派”。 ③再聯系周恩來1944年3月在《關于黨的“六大”的研究》一文中的一段話:“在一九二四年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時,蔣介石的民族資產階級性多些,是中派,但與地主買辦資產階級有關系。在國民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到‘四一二’這期間,群眾起來,他便反共。一九二六年‘三二○’事件時他的立場已轉到大地主大資產階級方面,變為新右派,其靈魂便是戴季陶。”④按照周恩來的這些觀點,蔣介石1924和1925年還不是國民黨右派或“新右派”而是中派。如果是這樣,那么1924年冬和1925年春時,作為國民黨中派人士的蔣介石不可能“排擠”國民黨左派人士鄧演達。顯然,“排擠”說的來源站不住腳。
其次,從鄧演達1924和1925年所撰的幾封信來看。
(一)從鄧演達致張難先的信來看。1924年12月24日,鄧演達在上海致其好友張難先的信中說:“達之解除校職,系值俄械運到之時,初時以時局危難,負責缺人,以故徇蔣意再為馮婦,迨械到則人腳已齊,個個垂涎做官,達遂可以拔腳去矣。”⑤鄧演達這里所說的到了1924年冬黃埔軍校里“人腳已齊,個個垂涎做官”,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時任黃埔軍校軍事顧問的亞·伊·切列潘諾夫在其回憶錄中也說:“事實畢竟是事實:軍校的教員大多數都中了升官發財的毒素,這是軍閥制度的必然結果。許多人把軍校當作是獵取大大小小官職的跳板。”“但是也有的教員并非如此,他們來到軍校時就懷著為人民服務的真誠心愿,并且始終保持著這種志向。”⑥既然此時黃埔軍校里“人腳已齊,個個垂涎做官”,而鄧演達自參加革命后始終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不是為自己、親戚、朋友的利益”,而是“為著廣大的工農群眾”,⑦宋慶齡也回憶說鄧演達對“地位、權勢和財富不屑一顧”,“曾未有片刻為物欲所動搖”⑧;換言之,鄧演達與黃埔軍校這些同事志向不合,那么,他當然會決定辭職而去。顯然,從鄧演達致張難先的此信來看,“排擠”說也站不住腳。
鄧演達致張難先的上述信中提到此次辭職而去還另有原因,亦即想出國求學,學成后報效國家,“為國盡力”。鄧演達在給張難先的此信中繼續說:“天下未有不學而聞能成功者。吾黨至今漂搖,豈有他故?無真實人材為之也。達自問此行為(即前面所說的“解除校職”——引者注)出于至堅至誠之心志,而愿隨求真求美之熱誠欲望效其死力。方今擾攘豈遂為極,恐十年之后其困難較昔尤加。然則達學稍有可述之年,即可挺身以出,為國盡力,此又達可舉良心以對望達者也。”⑨
(二)從鄧演達致其夫人鄭立真的信來看。近年所發現的鄧演達的家信更有助于揭示鄧演達此次辭職出國的原因。1925年4月19日,鄧演達在德國柏林致鄭立真的信中說:“我此次辭去一切來德國,也就是因為要研究革命的道理,并且研究使百姓明白革命道理的法子。”⑩同年5月17日在柏林致鄭立真的另一封信中進一步說:“我此次離開廣東革命政府,拋棄了我所擔任的職務,一心一意的來德國、俄國,是因為歷年來我們的革命黨——中國國民黨——未有辦好,所以革命的事情總是做不出,只有那班虎狼似的軍隊,以及那班替商家說話的文官講話,所以百姓的痛苦也是一天增加一天,總得不到解決的法子。我在軍隊里奮斗,也是因為覺得革命的法子未有做好,屢次覺得非改變法子不能成功,……以后在黃埔覺得還是得不到好法子,并且革命的道理還不十分明白,所以決定到外國來。我現在決定學的,是革命的道理同革命的法子。”在這里,他更明確地闡述了出國的內因是尋求革命真理,學習救國方法。顯然,從鄧演達致夫人鄭立真的信來看,“排擠”說仍然站不住腳。
總之,1925年春鄧演達出國留學,并非是因為受蔣介石等人“排擠”。他前往德國留學,外因是,到了1924年冬,黃埔軍校里“人腳已齊”,他沒有必要留在此處;而且,黃埔軍校的這些同事“個個垂涎做官”,而鄧演達卻不想升官發財,與他們志向不合。因此,鄧演達“可以拔腳去”。內因是鄧演達想出國求學,尋求革命真理,學習救國方法,學成后再回國報效國家。鄧演達這種愛國精神是可貴的。
二、1926年3月中山艦事件發生后鄧演達是否認識到蔣介石的反革命真面目?
學術界不少論者認為,1926年3月中山艦事件發生后,鄧演達已經認識到蔣介石反共反蘇的反革命真面目或察悟到蔣介石的反革命野心。筆者認為,這一說法也是值得商榷的。
首先,從上述說法的來源來看。上述說法的依據主要是毛思誠所撰、蔣介石親自審定修改的《蔣介石年譜初稿》一書的有關記載。為便于分析,這里特將其有關部分摘錄如下:
“(4月2日)下午,鄧演達謂:三月二十日鎮壓中山艦及繳俄顧問衛隊械事,疑近于反革命行動。公正色厲聲曰:革命黨應事事以革命行動出之,總理之主張廢除約法與余之主張修正黨代表制,如他人為之,則為反革命,而以總理與余為之,則無論何人,應認為革命應取之態度,以可由余手創者,即有由余廢除之權。 ”
從上面的記載看出,1926年4月2日,鄧演達的確在蔣介石面前說過蔣介石對中山艦事件的處理“疑近于反革命行動”之類的話。正因此,蔣介石聽了極不高興,當面對鄧演達橫加訓斥。但筆者認為,鄧演達此時雖然說了蔣介石對中山艦事件的處理“疑近于反革命行動”這句話,但還不能因此而認為鄧演達已經認識到了蔣介石反共反蘇的反革命真面目或察悟到了蔣介石的反革命野心。如果這樣理解,那么太簡單化。
其次,從4月2日開始蔣介石所采取的一系列行動及其效果來看。中山艦事件發生后,蔣介石此時的力量還不夠強大,還不敢和革命勢力完全破裂。所以,在驅逐共產黨員出第一軍和解聘軍事顧問季山嘉的初步目的達到之后,出于各種壓力,蔣介石向國民政府呈文“自請從嚴處分”,向汪精衛負荊請罪,親自到蘇聯顧問團承認擅自行動錯誤,并表示對肇事者從嚴處理。于是從4月2日開始,蔣介石“首先便囚了歐陽格,再又囚了廣州的公安局長吳鐵城,接連又迫走廣州市長伍梯云,并且限他即日離粵,而以孫哲生兼任廣州市長”。
蔣介石當時所采取的上述這些行動對蔣介石來說很奏效,尤其是在當時模糊了包括鄧演達在內的一些人對蔣介石的認識。4月16日,國民政府和國民黨中央黨部聯席會議上,蔣介石竟然當選為軍事委員會主席。就鄧演達而言,他同樣認為“事情已解決了”,蔣介石仍然“努力”革命,所以中山艦事件平息后他繼續與蔣介石保持合作關系。這一點可從以下記載里看得出來:
(一)稍后鄧演達的言行。如1926年11月26日,鄧演達在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歡宴會上的答詞里說:“我們要求國民革命成功,個個黨員,個個武裝同志,都要如蔣總司令努力,親愛團結,前途才有希望。”
(二)張治中的記載。鄧演達當時的同事張治中回憶說:中山艦事件平息后,張治中和鄧演達去黃埔長洲要塞謁見蔣介石,張治中當時激昂地說:“校長這種做法,是否顧慮到一般革命同志的信仰和一般革命青年的同情?”蔣介石卻很溫和地說:“事情已解決了,沒有什么,一切都過去了,以后沒有問題。大家好好地做吧!”出來后,鄧演達對張治中說:“你真冒失,真膽大!”
(三)季方的記載。鄧演達當時的同事季方也回憶說,中山艦事件平息后,“蔣始重來黃埔軍校視事,并分別聽取匯報,神色很難過似的。”“鄧氏那時太天真了,還和我私相告語說:‘恐怕校長要自殺,須當心。’”
(四)包惠僧的記載。鄧演達當時的同事包惠僧同樣回憶說:當時鄧演達“總以為中國的革命需要蔣介石這樣的一個人”,所以“還是居中向雙方(指蔣介石和中共方面——引者注)解釋和拉攏”。鄧演達當時的同事陳公博甚至回憶說:中山艦事件發生后,蔣介石對右派進行打擊,之后還讓鄧演達和陳公博等人“組織一個左派的核心”,“因為一面要防備右派,一面要限制共黨,因此不能不有一個堅強的組織。”“這個組織很短命,只在何香凝家內開過一次會。”“以后便無聲無息地夭折了。”
顯然,由于蔣介石在中山艦事件后向國民政府“自請從嚴處分”,向汪精衛負荊請罪,向蘇聯顧問團承認錯誤,并對肇事者采取相應的措施,所以鄧演達認為“一切都過去了”,蔣介石仍然還是“努力”革命的,所以事件平息后他繼續與蔣介石保持合作關系。由此可見,所謂中山艦事件發生后鄧演達認識到蔣介石的反革命真面目或察悟到蔣介石的反革命野心等等說法均站不住腳。
注釋:
①丘挺:《鄧演達年譜》,海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1頁;葉洪添:《鄧演達研究》,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30頁;(美國)賀欽賢(J. Kenneth Olenik):《鄧演達1923-1928年間理論與實踐中的國際性一面》,梅日新、鄧演超、丘挺主編:《鄧演達誕辰一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56頁;楊資元、馮永寧:《北伐驍將鄧演達》,廣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6頁;等等。
②③④《周恩來選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16、121、165-166頁。
⑤⑨鄧演達:《致張難先信》,《鄧演達文集》,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2頁。
⑥(蘇)亞·伊·切列潘諾夫:《中國國民革命軍的北伐——一個駐華軍事顧問的札記》,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譯室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07頁。
⑦鄧演達:《對第四軍第十一軍官長的講話》,《鄧演達文集》,第50頁。
⑧宋慶齡:《紀念鄧演達》,梅日新、鄧演超主編:《回憶鄧演達》,廣東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頁。
⑩鄧演達:《1925年4月19日致鄭立真的信》,梅日新、黃濟福、黃振位主編:《鄧演達研究與資料》,中國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315頁。
鄧演達:《1925年5月17日致鄭立真的信》,梅日新、黃濟福、黃振位主編:《鄧演達研究與資料》,第323-324頁。
盧寧:《鄧演達與黃埔軍校》,梅日新、鄧演超、丘挺主編:《鄧演達誕辰一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251-252頁;楊資元、馮永寧:《鄧演達》,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94頁;等等。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蔣介石年譜初稿》,檔案出版社1992年版,第553頁。
陳公博著:《苦笑錄》,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39頁。
鄧演達:《在總司令部歡宴會上的答詞》,梅日新、鄧演超主編《鄧演達文集新編》,廣東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5頁。
張治中:《張治中回憶錄》(上冊),文史資料出版社1985年版,第76頁。
季方:《回憶鄧演達氏的一生》,梅日新、鄧演超主編:《回憶鄧演達》,第41頁。
包惠僧:《包惠僧回憶錄》,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15-3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