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大躍進”運動的啟示

“大躍進”運動是“前十年”黨史研究的重點和熱點，本文擬在比較充分占有資料的前提下，將宏觀即人類社會發展規律、中觀即我國的國情和微觀即決策程序結合起來進行考究，進行理性行政決策分析，試圖得出更為科學的結論與啟示。

一、農業“大躍進”

“大躍進”的一個突出特點是農業的高指標。省委發動了一系列群眾運動，召開了一系列會議，意旨在提高糧食產量，促進農業生產的“大躍進”。

（一）掀起“千斤畝運動”

廣東省提出的糧食畝產量指標是逐步上升的。1958年2月7日至12日，省委召開一屆九次全體委員（擴大）會議，決定5年保證畝產糧食800斤，并“力爭超過”。①7月19日，省委召開地委書記電話會議，指示晚稻指標畝產1000斤，秋番薯指標畝產6000斤。②7月25日，省委召開電話會議，要求全省600萬畝水稻試驗田，全部畝產5000斤以上。③7月31日至8月2日，省委召開全省三級干部會議，提出晚造水稻平均畝產必須達到1200斤、番薯10000斤。④

對于糧食增產的速度，黨內外不少人提過質疑：糧食增產不可能這么快，充其量每年只能增產10％，要更多地增產，比如每年增產20％是不可能的。但省委主要領導陶鑄不這么看，他在1958年第5期的《紅旗》雜志上發表了《駁“糧食增產有限論”》。文章指出，廣東糧食增產的目標，“只要是需要的話，到一九六二年就可以達到畝產糧食三千斤或者更多一點。”⑤文章進一步推論，高產作物的水稻，在廣東一年可以種三造，達到畝產10000斤也應當是可能的。⑥

為了促進糧食畝產量指標的實現，廣東實行了重獎高額豐產者的舉措。1958年8月6日，省委、省人委發出《關于今年晚造糧食高額豐產獎勵辦法的決定》，輕的獎勵拖拉機，重的獎給載重汽車等等。這些措施對各地是個極大的鼓勵，浮夸風一浪高過一浪。

（二）農業放“高產衛星”

在轟轟烈烈開展“千斤畝運動”的同時，1958年9月1日，廣東的第一顆巨型農業“衛星”升天。連縣星子鄉田北社的1.073畝中稻，共產干谷64849.26斤，平均畝產干谷60437斤多。9月3日晚，省委、省人委立即向田北社的人民發出了聯合賀電，“贊揚他們破除迷信和大膽試驗的革命精神”，強調“水稻增產具有無窮無盡的潛力，只要敢于創造，就一定能夠做到”。⑦9月5日，《南方日報》發表了《人有多大的膽，地有多少的產——祝本省第一顆水稻衛星上天》的社論，指出，連縣田北社的衛星超過了湖北麻城，躍居首位，并得出了“人有多大的膽，地有多高產”的結論。

山溝里出狀元，貧瘠地畝產6萬斤，對全省各地既是鼓勵也是鞭策，衛星越放越多，一浪高過一浪，不勝枚舉。番禺出現了畝產100萬斤番薯、60萬斤甘蔗、5萬斤水稻的高產試驗田。清遠、始興、云浮、曲江、新興、從化等縣都放了“萬斤衛星”和兩萬斤“衛星”，全部經過驗收核實。

（三）“萬斤畝運動”

畝產幾萬斤的衛星出現以后，全省正在開展的“千斤畝運動”顯然跟不上糧食生產發展的新形勢。 1958年11月31日，省委正式做出《關于開展1959早稻萬斤縣、萬斤社（鄉）、萬斤片運動的決定》，決定開展1959年早稻萬斤縣、萬斤社（鄉）、萬斤片運動。每個地委（區黨委）創造一個萬斤縣，每個縣創造一個萬斤社（鄉），每個社創造一個萬斤片。開展萬斤高產運動的縣、社（鄉）、片必須下定決心搞好，只許成功，不許失敗。⑧為了開展萬斤畝運動，省委要求各地“徹底解放思想”、“貫徹深翻改土”、“保證高度密植”，特別要推廣“以密植為綱的豐產經驗”，確保萬斤的實現。至1958年10月20日止，全省投入深翻、改土的勞動力達360多萬人，深翻的土地達170多萬畝。⑨

在省委的要求下，全省各地紛紛推廣“雙龍出海”、“螞蟻出洞”和“滿天星斗”的密集方法。一畝秧田從傳統的播種30斤提高到100斤、500斤，而一畝水田的插秧要求達到120至140萬穗。在高度密植的要求下，為搞好“試驗田”，各地“奇招”迭出，有些將數十畝粗壯的禾苗拔起，并插在一畝田中；有些地方大搞什么“人造風”、“人造光”、“人造雨”、“人造肥”、“墳墓肥”，令人捧腹，真是勞民傷財。

二、工業“大躍進”

中央提出的“超英趕美”的設想，尤其鋼鐵指標，給全國各級黨委、政府造成了很大壓力。1958年2月，中央提出當年的鋼產量為624.8萬噸，⑩但當年8月中央召開的北戴河會議，竟宣布是年鋼產量要達到1070萬噸，1959年達到2700～3000萬噸。9月3日至6日，省委召開一屆十一次全體委員(擴大)會議，傳達貫徹北戴河會議精神，亦稱“鋼鐵會議”。會議決定從即日起，“黨委掛帥，全黨動手，全民動手”，掀起大煉鋼鐵的群眾運動。

全省各地積極建立“高爐群”，以貫徹遍地開花的方針。截至1958年12月25日止，全省共建煉鐵小高爐3.7535萬個，其中投入生產的1.2791萬個，日產能力1.1萬噸，煉鋼轉爐334座。

在建立“高爐群”的基礎上，全省大放鋼鐵衛星。10月15日，廣東放第一顆生鐵“衛星”，產量為1.2萬噸。《南方日報》發表了《祝鋼鐵戰線大捷》的社論，表示向帶頭苦戰、身先士卒的各級指揮員致敬！向英勇頑強、日夜奮戰的450萬鋼鐵戰士致敬！并宣布在這次空前大捷面前，“懷疑論”、“悲觀論”者是徹底地輸了！11月1日，廣東放第二顆生鐵“大衛星”，產量一躍升為87.7612萬噸。省委宣布僅一天就大大超額完成了我省今年生產50萬到60萬噸生鐵的任務，日產量僅次于河南省，為全國第二個生鐵高產省。11月20日，廣東又放了第三顆10.08896萬噸的鋼“衛星”。

12月28日，省長陳郁在中共廣東省第一屆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上代表省委、省人委宣布：1958年完成鋼20.6萬噸，比1957年生產的2500噸增長79倍：生鐵437900噸，比1957年生產的8500噸增長50倍；次鐵63萬噸。后經過查實，實際上這一年的鋼產量只有4.21萬噸，生鐵只有17.43萬噸。

三、結論與啟示

“大躍進”運動是我黨探索中國社會主義建設道路的一次嘗試，也是極“左”路線的產物。它給我們留下諸多啟示。筆者擬就人類社會發展規律、我國國情、理性行政決策進行分析。

（一）“大躍進”運動昭示我們：社會主義建設必須遵循人類社會發展規律，從我國的國情出發，遵循我國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所固有的特殊規律，制定正確的方針、政策。

馬克思的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理論，是我們建設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理論根源。馬克思對未來社會有兩種設想：第一種是在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基礎上過渡到社會主義，再到共產主義即共產主義高級階段。在這種社會里，不存在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馬克思的第二種設想是從不發達的封建社會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再到共產主義，而沒有經過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階段。這種社會主義是一種不完整的、不發達的、不成熟的社會主義，就像前蘇聯和我國現行的社會主義。這種社會主義與馬克思第一種設想中的社會主義是截然不同的，它主要表現為前提基礎的不相同，即沒有經過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階段。在這種社會主義階段還存在著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存在著競爭，或者說要大力發展商品經濟。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理論告訴我們，我國現行的社會制度具有其特殊規律性，應是一種混合型的社會制度，既要有社會主義的成分，也應有資本主義的成分。

馬克思在揭示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時候，不僅鮮明地提出了“兩個設想”，同時，從第一種設想出發，鮮明地提出了“兩個決不會”理論觀點。馬克思明確地指出：“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們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存在的物質存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兩個決不會”思想告訴我們：一是人類社會的發展演變，歸根結底是由生產力發展的水平決定的。二是人類社會形態更替的基本前提是，舊的生產關系完全不能容納社會生產力發展，或者說，與新的更高的社會生產關系相適應的物質條件完全成熟的時候，新的社會形態才能出現。如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到共產主義的演變。只有當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已經不能再容納生產力發展了，或者說，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已經發展到不能再發展了，在這種情況下，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關系就會被一種更高的生產關系所代替，新的社會形態才會出現。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歸根結底是由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水平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生產關系的成熟程度所決定的。社會主義發展演變為共產主義社會亦然。三是，社會主義不是由暴力革命催生的。社會主義社會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了以后，暴力革命作為助產婆催生出新的社會形態來。新的社會形態是在舊的社會形態的胎胞里逐漸成熟起來的，社會主義因素是在資本主義社會里不斷地增長起來的。

（二）“大躍進”運動昭示我們：社會主義建設必須實行決策科學化、民主化和法制化。

決策是經濟建設能否成功的關鍵，而決策要按照一定的法定程序，進行科學、民主決策。即在專家論證的基礎上經過領導的集體討論，并按照一定的法定程序進行，才做出最后決策，從民主到集中，才付諸實施，從而確保我國的社會經濟建設的成功。“大躍進”運動的悲劇就在于憑主觀愿望發動。黨中央領導人提出的“超英趕美”設想，都是在沒有按照一定的法定程序，沒有經過政治局集體討論和專家科學論證的情況下，由個人決定的，它具有很大的隨意性。雖然后來也征求中央其他領導同志的意見，但在批判“反冒進”的政治背景下，這些意見實質上已被“異化”，完全失去了它的真實性。以法制的形式保障決策的科學化、民主化，是我們黨避免犯重大錯誤的根本保證。要讓民主制度得到有效執行，必須以法定行政程序強制約束，就是要把公眾參與作為決策過程的基本環節，用法律法規固定下來，成為必定，行政主體實施行政行為時必須遵守，從而具有強制性約束作用。如對我國行政決策實踐中形成的一些有效的公眾參與制度，通過立法將其法定化，則可有效防止行政主體的行政自由裁量權濫用，特別是抑制“個人決定”以及決策的隨意性、違法性。

一是決策要科學化。就是在科學的決策思想指導下，按照科學的決策規律，遵循科學的決策程序，綜合運用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工程技術等多門類多學科知識，運用定性和定量相結合的系統分析和論證手段等科學的決策方法進行決策。從而從經驗決策轉變為科學決策，確保決策的準確性，促進社會經濟的健康發展。“大躍進”時期的黨中央決策機構中央委員會，科學家、經濟學家所占比例極少，實際上是一個政治中央委員會，而不是科學中央委員會。而廣東省委的領導層實際上是一個行政領導層。行政領導往往憑自己的行政權力和“權威”進行決策，領導們擅于“拍腦袋”決策，而不擅于科學決策。如“大躍進”運動的發動，特別是大煉鋼鐵運動，沒有經過科學論證，只由個人決定，特別是高指標、高速度、放高產“衛星”的“大煉鋼鐵”等專業性、技術性很強的重大決策，都沒有經過專家論證，僅靠行政領導“拍腦袋”決策，在沒有經過試驗，只聽到個別地區匯報的情況下，就馬上號召推廣所謂的煉鋼技術。這種缺乏民主基礎和科學依據的所謂經驗，帶有很大的隨意性和盲目性，有時盡管出發點是好的，但是，由于它背離人民長遠利益，違反科學規律與經濟規律，盲目攀比、東施效顰，有時甚至是邯鄲學步，最終不得不下馬或者改弦易轍，如此等等，使得在社會經濟建設中，由于決策權力的壟斷和錯位，使決策活動遠離社會大眾，在經濟上給有限的國家財力造成重創，在政治上給黨的形象抹黑，直接動搖黨的威望和群眾的信賴。

提高決策科學化水平的關鍵是專家咨詢論證。僅靠各級政府自身的智慧和力量，要實現決策科學化是不可能的。而任何特定行政決策都有獨特的知識、專業和技術方法領域，同時社會經濟發展的復雜性、多變性，市場經濟的多樣性、復雜性和靈活性等特點，要求決策者要具有敏銳的思維、超前的預見性、公正干練的處事風格以及超強的調控能力，做出更加符合客觀規律的決策，這就需要發揮專家論證的作用。要成立各級領導決策咨詢機構，開展多層次的專家咨詢、論證工作，有效地整合利用好現有的各種資源，組織專家積極參與重大課題研究，對重大項目進行可行性論證，同時不斷完善社會聽證制度，確保決策的合理性、科學性。

要做到決策科學化，行政決策機構應用一定的計量決策模型等很有必要。雖然計量決策也有它的局限性，但不可否認，它的科學性要比經驗性強得多，只有將經驗性決策與定量性決策完美地結合起來，才能做到決策科學化。但時下的行政決策機構的專業工作者基本上是經驗型人才，導致決策科學化受到一定的局限性。黨委和政府部門可以考慮在決策研究部門下增設計量決策機構，配備專業人才，使行政決策更加科學化。

二是決策要民主化。決策民主化是決策科學化的前提和保證，是決策的生命力之所在。我國現行的領導隊伍，由于歷史的原因和局限性，知識結構單一，難以與復雜多樣的社會相適應，這就決定了要進行科學決策，必然要走民主決策道路，進行理性行政決策，從而避免犯“大躍進”運動這樣的全局性大錯誤，這是歷史的經驗總結。這實際上也是一種客觀必然性。

在決策的過程中，要通過多種渠道和形式，廣泛聽取群眾意見，集中民智，按照民主程序進行決策，特別是重大事項的決策，除了毎年的“兩會”進行討論，要按照法定程序進行專家論證、技術咨詢和決策評估，使決策真正建立在科學、民主的基礎之上。如果當年的決策能夠聽取不同意見，吸取民智，我們黨和政府就會避免犯如此重大的錯誤，使國家和人民群眾的利益免遭重大損失。

三是決策要法治化。決策法治化要求決策要按照一定的法定程序，確保決策的科學化、民主化，并做到規范化、常態化。“大躍進”運動期間，許多人對“高指標”、“浮夸風”、“瞎指揮”是有意見的，而且這些意見是誠懇的、正確的，但是由于民主法制受到嚴重破壞，很多來自民眾的正確意見，不但沒有被采納，反而被當作“右傾”、“白旗”、“觀潮派”來批判、斗爭，甚至處分、撤職等。各級發射的鋼鐵、農業“衛星”，雖然也經過政府組織的專家組的層層驗收，但在這種高壓政治下，各級黨委、政府、基層組織以及專家被迫報假帳、假驗收。這種沒有法定程序的科學、民主，實質上已被政治“異化”，完全失去了它的真實性。

要實現決策法治化，就要完善行政決策的法律監督制度。建立健全決策責任追究制度，厘清決策集體責任與個體責任，明確責任主體。日常決策失誤應由行政首長獨立負責，重大決策由集體負責，即行政首長負主要責任，其他參與者負連帶責任。按照每個決策者在決策系統中的作用、權限，建立和完善行政決策失誤責任追究的相關法律法規。只有這樣才能增強決策者的責任心，做到責任和權力的有效統一。特別是要強化權力機關對行政機關決策的監督，如將行政決策納入司法審查的范圍，建立健全行政決策評價法，加強公眾對行政決策的評估、監督，防止第一把手的獨斷行為，導致重大決策的失誤，造成社會主義事業重大損失。

注釋

①《南方日報》，1958年2月13日。

②《南方日報》，1958年7月20日。

③《南方日報》，1958年7月27日。

④《南方日報》，1958年8月6日。

⑤⑥陶鑄：《駁“糧食增產有限論”》，《紅旗》1958年第5期，第1-2頁。

⑦《南方日報》，1958年9月5日。

⑧中共廣東省委：《關于開展1959早稻萬斤縣、萬斤社（鄉）、萬斤片運動的決定》，1958年11月26日。

⑨《南方日報》，1958年10月22日。

⑩薄一波：《關于一九五八年度國民經濟計劃（草案）的報告》，1958年2月3日，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十一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5年版，第118頁。

陳郁：《高舉紅旗，鼓足干勁，掀起工業生產建設更大躍進的新高潮──在中共廣東省第一屆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上的報告》，1959年2月17日。

廣東省統計局編：《廣東省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資料（1949～1989年）·工業能源交通部分》，1990年10月印，第94頁。

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 >序言》，1859年1月，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上），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