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華
(山東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淄博255049)
奧威爾創作中大眾傳媒主題解讀
王曉華
(山東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淄博255049)
本文對奧威爾創作中的大眾傳媒主題進行了解讀。筆者認為,奧威爾創作的一個重要目的在于通過自己的作品,向人們揭示事件的真相。他堅持用自己的文學創作打破一個社會、一種聲音的傳媒獨裁。他用“自由、平等”的標準客觀公正地檢驗一切大眾傳媒,并將追求輿論自由作為反對傳媒獨裁的最終目標。
奧威爾;大眾傳媒;主題解讀
奧威爾創作中除了反極權主義之外,在反對大眾傳媒的專制與掩蓋事實真相方面也體現得淋漓盡致。奧威爾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目的是通過自己的作品,向人們揭示事件的真相。他堅持用自己的文學創作打破一個社會、一種聲音的傳媒獨裁。在針對前蘇聯極權主義的同時,奧威爾也批判了以英國為代表的資產階級國家新聞媒體的虛偽性。他用“自由、平等”的標準客觀公正地檢驗一切大眾傳媒,并將追求輿論自由作為反對傳媒獨裁的最終目標。
現代傳媒理論認為:大眾媒體應反映社會的事實真相。但對事實真相的認知角度的差異以及權力主體與非權力主體傾向性的差異,導致大眾媒體在反映社會真實的過程中,又將一種思維方式和認知態度強加于受眾。這體現出大眾傳媒與政治統治之間的關系。統治階級的統治合法性是人們對現有統治權威的贊同,維護現有的合法性手段有兩種方式:強制性維持和認同性維持。強制性維持是權力主體用合法暴力強制社會成員對其統治規范的認可和接受。從民主政治的角度講,其政治合法性是暴力強制的一種形式。認同性維持即權力主體以及權力的物質形式對人們的外在自由與權利的控制,也是權力主體對人們內在精神自由的控制,主要是權力主體通過對大眾傳媒的嚴格控制,而導致權力主體與非權力主體在接受媒體信息時的不對稱性,從而實現大眾傳媒對受眾精神自由的控制。在政治社會中,大眾傳媒作為政治社會化的載體,可以控制傳播、選擇信息,從而引導受眾的信息接受。于是,大眾傳媒充當了把關人的角色,遮蔽了客觀事實真相。從大眾傳媒產生的社會意義角度講,它不僅是信息傳播的工具與手段,而且還是特定集團的意識形態以及文化價值載體。奧威爾在文學創作中所要做的就是將客觀事實從遮蔽的狀態返回到真實的狀態,即他要完成從遮蔽到揭露的過程,還事實真相于受眾。從自己的核心思想觀念出發,奧威爾對資產階級國家的新聞媒體作出了批判。
在他人生的第一次,在西班牙,他看到了與事實真相不相符的新聞,讀到了虛構的戰爭報道,見證了勇敢作戰卻被斥為懦夫、叛徒的勇士。西班牙給他的最初的感覺是客觀事實真相“脫離了現實世界”。未來的歷史書是根據掌權者的命令編寫。①
那么,有關西班牙內戰的輿論報道又是如何偏離事實真相的呢?英國大多數新聞媒體支持佛朗哥并大肆宣傳只有佛朗哥政權是唯一合法政權。有關西班牙內戰的詩歌、評論與宣傳品充斥文壇,也飄揚在英國的大街小巷。英國共產黨人如雷蒙·威廉斯等人并未參加過西班牙內戰,但他們從意識形態出發,本著為前蘇聯在西班牙內戰的作法開脫的目的,歪曲事實真相,指責奧威爾的報道。另外,在英國頗有正義感的報刊《新政治家與國家》也屈從于某些利益集團,掩蓋事實真相,禁止刊登揭露西班牙內戰真相的報道與文章。英國民眾對西班牙內戰的這些復雜的看法,除少數直接參加者如奧威爾等人之外,大多數人是根據大眾傳媒的新聞報道得出結論。面對大眾傳媒對客觀事實的遮蔽,憑著公共知識分子的良知,奧威爾要求自己向公眾揭露事實真相,以正視聽?!断蚣犹┝_尼亞致敬》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以奧威爾自己在西班牙內戰中的親身經歷創作完成的。“事實上,奧威爾寫作本書的初衷也就是要揭示真相,而非編織構造生動感人的故事,或者展示自己光榮的戰爭經歷”①喬治·奧威爾:《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代譯序》,李華、劉錦春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奧威爾的《目睹巴塞羅那》及關于《西班牙戰場》的書評文章,都受到《新政治家與國家》一刊的拒絕,其理由就是此類文章不合時宜。關于奧威爾的此次遭遇,美國的羅蘭·斯特龍伯格在其《西方現代思想史》中寫道:“從西班牙回來撰寫他的經歷時,奧威爾發現,左派分子幾乎無人愿意接受他的控訴,他的《向加泰羅尼亞致敬》費了一些周折出版?!?/p>
在《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中他按自己的理解為西班牙馬克思主義統一工人黨做了一定辯護(這個革命黨派遭到斯大林派第三國際的迫害,在當時唯有托洛茨基領導的第四國際為之辯護)。奧威爾曾說:“我只所以要寫這本書,就因為我要揭露一個謊言,要引起大家注意,要大家注意西班牙內戰的真相。”為此,在《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中,奧威爾不惜損害整部作品的一致性與完整性,加入了后來多為世人指責的新聞報道的部分,即第十一章。正如他說的:
一位我所尊敬的批評家教訓了我一頓。“你為什么把這種材料加在里面?”他說,“本來是一本好書,你卻把它變成了新聞報道?!彼f得不錯,但我只能這樣做。因為我正好知道英國只有很少的人才被允許知道的事情:清白無辜的人遭到了誣告。如果不是由于我感到憤怒,我是永遠不會寫那本書的。②喬治·奧威爾:《我為什么寫作》,董樂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03頁。
同樣的思想在《回顧西班牙內戰》中得到了相同的表達。他說有關西班牙內戰的報道與事實沒有任何聯系。如果報紙上報道某地發生激烈戰斗時,事實是這里根本沒有任何戰斗。這樣的虛假報道在西班牙內戰期間比比皆是。英勇作戰的軍隊被指責為懦夫與叛徒,而沒有上過戰場、未曾開過一槍一彈的人卻成了英雄。成千上萬的人被殺死,新聞報道中卻只字不提。更為可怕的是,多數新聞媒體爭相轉載這些虛假新聞,而許多知識分子也對這些虛假報道信以為真,并對之產生同情。為此,在《向加泰羅尼亞致敬》的第十一章中,奧威爾對大量歪曲事實真相的報道一一作了澄清。他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還原歷史,告訴大眾一個真實的西班牙內戰。
記者出身的奧威爾深知大眾傳媒與報道客觀事實之間的關系。因此,奧威爾在其文學創作中,努力揭露大眾傳媒通過特定手段將客觀事實虛擬化,并以虛假的逼真景象服務特定政治目的的做法。大眾傳媒形成的信息環境,不僅制約人的認知和行為,而且通過這種制約對客觀的現實環境產生影響。日本學者藤竹曉在李普曼提出的“擬態環境”基礎上,于1968年就提出了“擬態環境的環境化”問題。他指出:人們的思維與行為是受大眾傳播所形成的信息環境控制的。大眾傳媒通過“議程設置”、樹立“意見領袖”、營造“意見環境”等手段來影響和制約輿論,從而影響、制約人們的思維和行動。因此,沉陷信息環境將使得受眾無法回到客觀環境,無法辨別事件的真偽,而不得不接受“意見領袖”們所營造的“意見環境”的控制。概言之,大眾傳媒獨裁通過虛擬化的客觀事實,制造出“逼真”的假象,從而使受眾接受一個看似真實而實則虛假的客觀現實。從根本上講,傳媒獨裁真正體現為思想與精神上的獨裁。這種統治方式將會徹底消滅人的判斷與意志,甚至是獨立的言說權利與語言功能。
西班牙內戰對奧威爾的思想影響是深遠的。這不僅促使他創作了《向加泰羅尼亞致敬》,并以此向人們揭露事實的真相,駁斥大眾輿論的謊言,而且也促使他寫了《一九八四》與《動物農場》。在這些作品中,奧威爾向人們描述了一個政治主體干預傳媒與輿論方向,并使受眾歸順政治主體的過程。在《一九八四》中,奧威爾在反對極權主義的旗幟下,極力反對極權主義制度下政治集團對傳媒的控制。他在成功的夸張與虛構之中,將傳媒獨裁的面目描繪得淋漓盡致。奧威爾虛構了大洋國政府機構的四個部:真理部(負責新聞、娛樂等),和平部(負責戰爭),友愛部(負責法律的實施與社會秩序的維持),富裕部(負責大洋國內的經濟事務)。從表面來看,這四個部是各自獨立的,互不干涉。而事實上四個部是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共同為大洋國的政治統治服務。真理部的“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的矛盾表述是大洋國傳媒獨裁的最真實的寫照。奧威爾在此所虛構的這種大眾宣傳的政治統治還只是傳媒獨裁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則是這種獨裁經過不斷強化與反復灌輸,最終成為人們行為的準則,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這才是最為可怕的。因為這種情況的出現徹底摧毀了人們的思想自由與獨立判斷的能力,使他們成為一群政治意志的附庸。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所描繪的這種輿論獨裁模式就是輿論控制——清洗頭腦——思想統——集體無意識出現——一個社會,一種聲音。小說中描寫人們在電幕前集體祈禱的場面就是這種模式形成的過程:
這時,全部在場的人緩慢地、有節奏地、深沉地再三高叫“B-B!……B-B!……B-B!”……這種有節奏的叫喊在感情沖動壓倒一切的時候是常常會聽到的。這一部分是對老大哥的英明偉大的贊美,但更多是一種自我催眠,有意識地用有節奏的鬧聲來麻痹自己的意識。①喬治·奧威爾:《一九八四》,董樂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8-19頁。
麻痹自己的意識是為了放棄自己的獨立思考與判斷,這是自我保護的重要手段。因為當傳媒被當權者控制,各種聲音最終變為一種聲音時,不同的聲音將成為異端邪說,人們在傳媒獨裁的控制下為了表達自己對當權者的忠誠,到最后會違心麻木地成為獨裁政治的幫兇。這時持不同政見者不僅在肉體上得到應有的懲罰,而且在精神上會遭到徹底的摧毀。其結果不是被同化,就是被消滅生存意志。奧威爾以反諷的口吻將大洋國獨裁政黨的真理觀擺在人們面前。在其冷靜的敘述中,人們分明感到了后背的嗖嗖冷風并不寒而栗。大洋國的真理觀看似奧威爾的一種夸張,然而,在現實中,法西斯主義“謊言說上一千遍就是真理”的叫喊還沒有停止,傳媒獨裁鎮壓異己的行動還會繼續,持不同政見者在強大的專政機器“教育”下不斷改造精神世界。因此,盡管《一九八四》是一部政治寓言小說,但它的現實性與針對性卻是十分強烈的。
任何形式的運用,都是為內容服務的。為更真實客觀地揭示事實,還真實于民眾,奧威爾在創作中采用新新聞主義寫作方式。作為一種新聞報道形式,新新聞主義寫作早在殖民時代就已經出現,它是新聞報道與文學創作的有機結合。從創作形式講,它更加注重人物內心世界的刻畫。圍繞這一要求,寫作中強調作品主人公的內心獨白、更細微的細節描寫以及對話的作用。從創作內容上講,新新聞主義寫作更強調了作者以社會成員的身份積極參與社會活動,以積極主動的姿態干預社會進程,體現其社會責任感。記者出身的海明威曾對此作出成功嘗試。同樣是記者出身的奧威爾也成功地運用此寫作方式,強化了新新聞主義寫作在文學創作中的作用,強化了文學參與社會、干預社會的作用。
與之喜歡的作家一樣,奧威爾也注重細節的描寫。但不同的地方在于:奧威爾對細節的描寫不僅是為了營造氣氛、烘托情緒、創造藝術效果,更是為了向人們展示生活的真實,將生活以原生態的方式直接呈現在讀者的面前。他的細節描寫有時顯得很冗長、很平淡,不像文學創作,難怪有人指責他的細節描寫像新聞報道。然而,也正是這種細節的刻畫,卻形成了奧威爾獨特的藝術特色,產生了獨特的藝術效果——在平淡無奇中顯出作者的正直、善良、堅韌與執著,以及濃厚的人文關切情懷。換言之,他的情感不是表現于創作的表層,而是深深蘊涵在平常的語言背后的一種持久的影響。在《通往維岡碼頭之路》中,奧威爾曾有這樣的細節描寫,“穿越那盡是鋼渣與煙囪、成堆的廢鐵與發臭的溝渠、鞋印交錯的泥濘的煤灰小徑所構成的丑惡景色……在一所房子的后面,有一個年輕的婦女跪在石塊地上,用一根棍子在捅屋里接出來的我想大概是堵塞了的排水管,我有時間看到她身上的種種一切——她的麻袋布圍裙,她的笨重的木鞋,她的凍紅的胳膊?!眾W威爾將社會公平、人人皆有平等生存權利的思想傳遞在客觀平淡的細節描述之中。在看似平淡的講述的背后是悲天憫人的情懷。然而,在倡導言論自由的歐洲,有關貧苦大眾的生活卻難以在大眾傳媒中出現,大眾的真實生活被政治學派有意地過濾掉了,留下的僅僅是表面的繁榮與穩定?!兑痪虐怂摹烽_頭就為讀者刻畫了一幅輿論獨裁的場景:“在他的住所里面,有個圓潤的嗓子在念一系列與生鐵產量有關的數字。聲音來自一塊像毛玻璃一樣的橢圓形金屬板……溫斯頓按了一個開關,聲音就輕了一些,不過說的話仍聽得清楚。這個裝置(叫做電幕)可以放低聲音,但沒有辦法完全關上”。②喬治·奧威爾:《一九八四》,董樂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5頁。這種描寫集中向讀者揭示出現代大眾傳媒以一種聲音和無處不在的形式向民眾強行推行少數人思想意志的事實(盡管奧威爾在此描寫的是極權主義統治下大洋國的場景,但它卻又是現實的真實描寫)。作者在西班牙內戰中的親身經歷及所見所聞,使其真實感受到輿論獨裁統治是多么的可怕。為了保持一種聲音,當權者可以消滅持不同政見者的生命。“電幕能夠同時接收和放送。溫斯頓發出的任何聲音,只要比極低聲的細語大一點,它就可以接收到;此外,只要他留在那塊金屬板的視野之內,除了能聽到他的聲音之外,也能看到行動。當然沒有辦法知道,在某一特定的時間里,你的一言一行是否都有人在監視?!阍缫堰@樣生活了:你發出的每一個聲音,都是有人聽到的,你做了的第一個動作,除非在黑暗中,都是有人仔細觀察的。”①喬治·奧威爾:《一九八四》,董樂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6頁。這是多么可怕的一幕,人們每天的言行都受到思想勘察的監視,人們沒有了任何的言論自由與隱私保持權。奧威爾的描寫中,大洋國的人就如同玻璃人一樣,通體透明,沒有任何掩蔽,這就是極權制度下的人們的生存狀況。人們的思想被一種聲音的社會統一起來。除了這一種聲音,大洋國就不能再有第二種不同的聲音。于是,人們對外在事物的了解就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而對事物的判斷也只能有一個答案。
奧威爾這種亦真亦幻的創作,向世人揭露了傳媒獨裁那無聲無息的殘酷性與毀滅性。換言之,傳媒獨裁不僅要在肉體上消滅人,更要在精神上消滅人,在思想上消滅異已?!秳游镛r場》的結尾更加耐人尋味,“窗外的動物們先看看豬,再看看人,又反過來先看人,后看豬,但它們再也分辨不出人和豬有什么分別了?!崩仙傩Kv的“凡是用兩條腿走路的,就是我們的敵人。凡是用四條腿走路的,或者是靠翅膀飛行的,就是朋友”的話,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而《英格蘭牲畜之歌》中“我們的鼻子不再穿著鐵環,脊背上沒有了挽具和鞍轡,嚼子和馬刺也將永遠消失,再沒有人對我們揮動皮鞭”也成為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當群豬豎起兩條腿走路,在大廳里與其他莊園主舉杯聯歡時,“四條腿好,兩條腿壞”就理應變成了“四條腿好,兩條腿更好”的結論。不存在真話,也不允許講一句真話。一切都在不斷被修改,目的就是為了磨滅動物們的記憶,讓幸存者不再對暴政、非正義和公開的丑劇產生絲毫的驚奇。如果說在《動物農場》中對傳媒獨裁、壓制民主自由的批判還是借助動物的行為傳達出來的話,那么在《一九八四》中,奧威爾則是用人的世界直接描寫并鞭撻政治社會中的傳媒獨裁。
總之,奧威爾的創作努力揭示出:政治獨裁而引發傳媒獨裁,政治主體依靠大眾傳媒的強制而最終實現受眾思想的同化。這不僅要消滅受眾的肉體,更重要的是消滅其獨立的思想,讓其存在于統一的輿論之中。而奧威爾對大眾傳媒的這一揭露,不僅僅是針對前蘇聯的,同時也是針對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的。從根本上說,他要求在“自由、平等、博愛”的信條下,真正實現大眾傳媒的民主化與自由化。
(責任編輯:陸曉芳sdluxiaofa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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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1]12-0173-04
2011-10-04
王曉華(1965―),女,漢族,山東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本文為山東省社科規劃課題“奧威爾創作主題研究”(09CWXJ16)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