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夏林
(南京農業大學,南京,210095/南京大學,南京,210093)
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ARoomofOne’sOwn,以下簡稱《房間》)自1928年出版以來就受到了許多贊許,被英國牛津大學文學教授何姆尼奧尼·李(Hermione Lee)譽為“可能是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女性主義論文”(Lee 2001:ⅶ)。在《房間》中,作者認為英國婦女在歷史上長期受到歧視,所以如果女作家想與男作家一樣出色,就必須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以實現物質的充裕以及精神/智力的自由。與稍后出版的《三枚金幣》(ThreeGuineas)一道,該文使伍爾夫成為西方女性運動的先驅之一。對于那些急于尋找婦女運動精神領袖的人來說,伍爾夫的女性主義思想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超出了其文學成就本身。但是,依筆者之見,雖然《房間》中包含的女性主義及女性文學創作思想既豐富又精彩,但它們離真理還有一段距離,因而成為女性主義者及一般人爭議的焦點。本文無意跟隨美國20世紀著名女性文學評論家愛蓮·肖爾瓦特(Elaine Showalter)的足跡,對伍爾夫的思想本身進行質疑,而是想關注伍爾夫女性主義思想的矛盾之處,對其產生根源作一探討,認為是性別麻煩使伍爾夫形成了自相矛盾的觀點。
1990年,美國哲學家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名著《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GenderTrouble:FeminismandtheSubversionofIdentity)問世,對此后的文學創作及評論產生了巨大影響?!靶詣e麻煩”這一概念能夠解釋為什么伍爾夫胸中有這么多積忿與不快。歸根結底,伍爾夫的郁悶源自其“性別麻煩”,因為她并不理解在小說創作方面男女差別的根源在哪里。
雖然《房間》的出版年份距伍爾夫自殺身亡的1941年有近二十年之久,但她身上源自性別身份的麻煩在該書的字里行間已經暴露無遺。我們也許可以認為,如果當年伍爾夫進行了變性手術的話,其最后的自殺完全可以避免。很明顯,伍爾夫困惑于男女之間的生理及文化心理差異,而性別困惑是其思想自相矛盾的最終原因。如果忘記了性別麻煩,就無法理解該文存在的某些矛盾之處。例如,她一方面強烈敦促婦女接觸文學,追尋傳統,并說“如果我們是婦女,就必須追隨我們的母親們”(Woolf 2001:68)①。另一方面,她又說,“對于任何文學女性來說,想到其性別是一個致命的錯誤。而作為一名婦女言說自我是致命的”(90)。她表揚文中虛構的女文學家瑪麗·卡彌茜(Mary Carmichael),說“她作為一名女性而寫作,但作為一名忘記自己是婦女的婦女而寫作,因此她的作品中充滿了有興趣的性別意識,即那種只有當性別呈無意識狀態時才會實現的意識”(80)。在理想狀態下,女性作家應該將精力集中于現實世界,忘記或者忽視自己的性別身份或意識,成為描繪現實的藝術家。優秀的文學作品只有在性別及性屬身份被忘記時才能寫就。英國文學史上的偉大作家無不如此。那么,為什么伍爾夫在同一文章中會說出明顯自相矛盾的話?如果以法國學者西蒙·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的著名言論——婦女不是生來如此,而是成長為此——為啟示,這一問題的答案就呼之欲出了。雖然伍爾夫生為女人,但是她一生致力于成為非女人,挑戰自己的性別屬性。看到身邊性別歧視泛濫,她希望自己逃脫被視為“軟弱性別”的命運,表現為一個女強人。當她被禁止穿越圖書館前面的草坪、當她被拒絕進入圖書館以及當她一旦進入圖書館后發現有那么多書籍在攻擊女性(如某男性教授寫的《女性的精神、道德及身體劣性》)時,她義憤填膺,想發出自己的吶喊,糾正人們的偏見。于是,她拿起筆,寫下了這一長篇檄文,呼吁婦女(包括女作家)應該與男性(包括男作家)平起平坐;同時呼吁婦女同胞像她那樣拿起筆來,創作自己的文章,與男性一爭高低。
雖然伍爾夫以身說法,極富說服力,但是,即便婦女們真能如她所言,有“500英鎊的年收入”及“一間自己的房間”,她們就能夠實現自己的理想,從而忽視性別差異,乃至性別存在本身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的確,伍爾夫的父親死后留給她許多書籍,為其成為文學家鋪就了堅實基礎;而嬸嬸的意外落馬身亡令她繼承了每年500英鎊的遺產,使她免于為繁雜家務所縛,一心從事寫作??伤皇菢O端個例。事實是,男女作家的差異不僅由物質條件匱乏而致,而且源自對男女文學家作品的雙重評價標準。當時缺乏一個客觀的標準來衡量文學作品的質量,以致男女之間唯一不同點在于女性對性別差異特別關注,因此形成了人為的視差,反過來對女性文學創作造成負面心理影響。其實在19世紀初期的歐洲,小說創作對男性和女性同樣艱難,都不是謀生的好手段。在資產階級革命之前,大部分作家都在某種程度上依賴于皇室的資助,因此其文學創作活動或多或少地受到資助人的影響。像莎士比亞、塞萬提斯、莫里哀以及伏爾泰等文壇大師都曾經是貴族的御用文人。而他們碰巧都是男人這一事實,自然給伍爾夫造成了一種錯覺:婦女寫作的不力乃是性別使然。因此,雖然伍爾夫聰明過人,文學天賦極高,但是她卻被(自己的)性別一葉障目,看不清問題的癥結所在,將原因與結果混為一談,給自己帶來了不必要的痛苦,最終導致了自殺的結局。
伍爾夫的視差將其置于進退兩難的境地。在一番心靈掙扎后,她求助于“雙性同體”(androgyny)說,認為“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可以分成兩種傾向,一個是男性的,一個是女性的;在男人的腦子里男性傾向占優勢,而在女人的腦子里,女性傾向占優勢。正常而和諧的狀態是兩種傾向和諧相處,在精神上互相合作。如果是男人,他腦子里女性的部分必須起作用;而一個女人必須與她頭腦中的男性部分息息相通”(84-85)。雖然通常人們認為她的這一構想接近烏托邦,但它表明伍爾夫的頭腦的確能夠進行創造性思考,而這種創造性思考當時往往被認為只有男性才具備。她想從這種傳統思想中脫離,因為她已經注意到婦女們似乎只是為了使男人在比較中顯得更加偉大而存在。平心而論,這樣的思考能夠賦予她“女性主義者”的稱號,然而她卻最害怕人們這樣稱呼她。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雖然成為女性主義者頂禮膜拜的對象,但許多女性主義斗士卻責怪她的女性立場不夠堅定。比如肖爾瓦特在思考良久后,就將“雙性同體”說描述為“缺乏活力及能量”的言論,并指出伍爾夫在其文章中所營造的女性空間是“避風港也是監獄”(Showalter 2004:263)。簡言之,這種烏托邦是一個神話,它使伍爾夫能夠斷然否定自己是女性這一事實,暫時平息自己作為女性作家而特有的憤怒,但其效果無異于掩耳盜鈴。換言之,寫下這篇頗具火藥味的文章雖使伍爾夫的憤怒有所宣泄,但也使她走火入魔。
此外,她想殺死“房子中的天使”的企圖出了問題,因為這一出路既是完美主義,也注定是一條不歸路。從表面上看,伍爾夫列舉了四位在她眼里值得尊敬及效仿的女作家,似乎對于自己未來的生活及創作方向非常明確;但是按照伍爾夫的傳記作家昆丁·貝爾(Quentin Bell)的研究,其父母在她的童年給予了她幾乎完全相反的影響,使其承受了難以消除的心理陰影,幾乎成為人格分裂的受害者:一方面,她母親教導她無私,自我否定:而另一方面她父親教導她摒棄女人氣,強調自我肯定。因此,她對“雙性同體”的向往也可以理解為解決家庭問題而尋求的出路,因為她發現過分女人氣與過分男人氣一樣危險。當然,將她的自殺一味歸咎于其專橫的父親有失妥當,因為她的精神病發作與其女性身份密切相關。早在1895年她母親去世,她月經初潮時,她就暴露出精神崩潰的跡象。而1913至1915年間,當她丈夫決定他們不要孩子時,她也噤若寒蟬。另外,她還受過同父異母的弟弟的性騷擾,而害怕、無知及羞愧使她不敢將此事告訴除姐姐以外的任何人。她公開承認自己的外貌對其丈夫沒有吸引力,而且感到寫作使自己失去女人味,使她不能夠享受諸如其母親、姐姐那樣完美的女性可以享受的快樂。可悲的是,她說丈夫性冷淡的言論實在有失公允,因為丈夫對她關懷備至,生怕生孩子會影響她的創作生涯,而她對自己令丈夫當不上父親而心懷內疚。由此看來,伍爾夫夫婦雖然互相關心,但其實缺乏心靈的坦誠交流,于是造成了悲劇性后果。
肖爾瓦特認為伍爾夫的自殺是一種自我犧牲,表現出女性的高貴品質,筆者首肯這一見解。事實上,在伍爾夫意識到“雙性同體”的虛幻性后,她只能求助于自殺來結束其性別麻煩,同時結束她頭腦中的“男性氣質”與其父親生前的訓教之間的競爭。我們不能說雷昂納多·伍爾夫(Leonard Woolf)作為丈夫不愛自己的妻子,或者說他對妻子的文學創作沒有任何貢獻,可事實上他單方面的溺愛使伍爾夫感到承受不起,最終自溺身亡。從這層意義上說,性別麻煩不僅使她誤解了父/母女關系,而且也是她婚姻問題的罪魁禍首。她的自殺可以說一方面消滅了自己身上的“男性氣概”,另一方面也否定了丈夫為自己的文學創作而作出的無盡犧牲。
巴特勒在自己著作的新前言中談到了自己由于性別準則而遭受過的切膚之痛:“她叔叔由于外表怪異而失去家人及朋友,只能在堪薩斯州大草原的一個‘機構’度過晚年;她的同性戀表親由于其性取向不明只能離開家庭;她自己16歲時勇敢地‘出來’(告別隱秘身份);爾后失去工作、情人及家庭”(Butler 1990:ⅹ)。所有這一切使她立志使性別“非自然化”(denaturalize),因為她發現“個人的就是政治的”這一美國女權運動的偉大口號是完全正確的。她認為性別是表演性的,不是從娘胎里帶來的屬性,“男性”及“女性”均是人為的標簽而已,其意思是相對而言及變化無常的;性別/屬并不先在于權力話語,或者說不是權力話語的原因,而是其后果。因此,就像婦女應該從父權的束縛中掙脫那樣,男女同性戀者也應該從異性戀規范霸權(heteronormativity)中脫離,實現真正的自我。這么看來,巴特勒和伍爾夫同樣是性別麻煩的受害者;但前者是對此有清醒認識的強者,而后者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成了其犧牲品。如果伍爾夫能夠讀到1990年出版的《性別麻煩》(當然這將是時代倒置),她可能會堅強地活下來,宣布與丈夫離婚,并像巴特勒那樣忠于自己選擇的性屬身份,著書立說,繼續對人類文明做出貢獻。
如前所述,伍爾夫的非虛構性創作在某些人眼中也許比其虛構性創作更輝煌,但是她成為文學評論家的年代是評論家清一色為男性的年代,所以她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或者評價。不僅如此,她采用的詞匯及分析方法都與當時流行的作法相去甚遠,正如評論家庫列爾(Barbara Currier)和奧黑曼(Carol Ohmann)所言,伍爾夫作為評論家名聲不好,不僅因為她是女性,而且因為她的方法“女性化”(Currier & Ohmann 1975:49)。她經常使用“我們”,而這在當時人們眼里被認為是缺乏權威,或者缺乏分析乃至主見的表現。其實,她的行文風格表明她是想使世界更加人性化,使我們的生活獲得一種解放。在她眼里,文學不是“偉大作品”,而是描述作家與讀者交往的日常寫作。雖然肖爾瓦特認為伍爾夫經常使用的“我們”顯得缺乏主體性,表明其微妙的立場,但在另一位美國女性主義批評家托莉·莫伊(Toril Moi)看來,這恰恰是反抗男性的、將性別身份本質化的手段,值得推崇。在肖爾瓦特眼里壓抑、被動、病態及自殺的東西在莫伊眼中則象征著“性身份的解構,男性/女性二元論的解構,而非將其調和或者縮小為一個統一的、超越性別的整體”(轉引自Marcus 2003:231)。這樣的見解為人們掙脫性別麻煩的泥沼、理解“雙性同體”指明了方向。
清華大學的童燕萍早在1995年便敏銳地指出了《房間》中存在欠妥或者自我矛盾之處,但當時沒有受到評論界普遍的認同(童燕萍1995)。如今,我們發現該文的問題確實是顯而易見的。
首先,伍爾夫說她最喜歡的英國女作家,如奧斯丁、艾略特及勃郎特姐妹,要么膝下無孩,要么終身未婚,于是建立了生育孩子對女文學家不利的認知。但她似乎走了極端,因為有孩子又有杰出成就的女作家大有人在。所以,將不婚或不要孩子視為女性創作的必要條件有失偏頗,可能只適用于伍爾夫自己的特殊狀況。即使該說法成立,也是反幫了男權主義者的忙,適得其反。
其次,她抱怨婦女寫作缺乏文學傳統,可那也缺乏說服力,因為歷史上著名的女作家不乏其人。的確,當時歐洲文壇上唱主角的大部分是男人,其文學批評標準也由男人一手制定,比如戰爭、體育等題材就被認為遠比家庭生活或者個人情感更加重要。但是,如果伍爾夫認識到作為一名開拓者必須經得起風浪,如果她意識到不能推己及人,就不會在心中滋生那樣刻骨銘心的仇恨了。她將會致力于發現適合自己發展的理想創作環境,而這對男性作家同樣重要。如果說一位女性作家在創作過程中因遇到非同尋常的困難而產生自卑感,從而影響其寫作水平甚或行文風格,那么她能夠找到一條金光大道嗎?能夠找到否定“生理性別即命運”這一定律的方法嗎?
其實,價值中立的文學評判標準很難找到。文學創作及欣賞與自然科學研究不同,它與個人情趣密切相關,缺乏純客觀的衡量標準。比如,英國大作家魯德亞德·吉卜林(Joseph Kipling)雖然很優秀,但是其小說就是沒法贏得女性的喜愛。同理,像《傲慢與偏見》那樣光芒四射的名作也不會受到廣大男士的特別青睞。這么看來,伍爾夫苦心孤詣地尋找一個不受性別影響的文學批評標準,這是一個近乎天真的夢想。因此,要求女性忘記她們的生理屬性是不現實的,等于自我背叛。簡言之,每位作家應該忠于自己的性別,順其自然地寫作。
作為眾人眼中的一篇文學評論名作,《房間》其實是以小說體裁呈現的,所以它很難歸類。伍爾夫研究專家李教授將它稱為“部分小說,部分論文,部分談話,部分歷史,部分思辯文”(Lee 2001:ⅹⅲ),表明其文類、結構上的復雜性。
雖然《房間》所描述的中世紀或伊麗莎白時期的英國已經完全屬于歷史,與現在的英國有著天壤之別,但伍爾夫關于跨越性別藩籬、遠離個人偏見的洞見卻至今仍不過時。雖然她最怕被戴上“女性主義者”的帽子,但她還是被指認為是女性主義的代表,還因此受到詬病。撇開《房間》的語氣及風格不論,伍爾夫的主要論點還是極為鮮明尖銳的:文學創作離不開社會經濟條件、物質環境、家庭背景或作家的教育程度。如果她將文學創作標準定得太高,那不是她的過錯,因為她似乎只是在說,“這就是我看到的。你們也能夠看到嗎?”
到了21世紀初,在細讀文本的基礎上,讀者能夠看到的東西可以說已經超出了伍爾夫的期望。比如說,我們可以看到性別麻煩是理解《房間》的關鍵,是造成伍爾夫思想混亂的根源。其實,它更貼切的題目應為《一間女人自己的房間》,因為文中的女性偏見袒露無遺,欲蓋彌彰。如果伍爾夫生為男人,生于另外一個家庭,與另外一個丈夫結婚,有另外的父母,并接受正規學校教育,那么《房間》將會呈現出另外一種面貌,而她也許不會走上自殺之路。
最后,正如巴特勒及其許多追隨者所說的那樣,性別麻煩是我們每個人難以逃避的“麻煩”。性別麻煩不是伍爾夫一個人的麻煩,她只是對男女差別極為敏感而已,其敏感程度遠遠超越了同時代的其他人??傊?伍爾夫是一位思想巨人,但如果要求她完全理解困擾她一輩子的東西,認識“廬山真面目”,這也許有點苛刻。作為世界上第一位系統提出“雙性同體”論的文學家,伍爾夫已經取得了偉大的成就。因此,本文對《房間》的質疑只是對伍爾夫女性主義文學創作觀的一次追探,而非清算。
附注:
① 下引此作僅注頁碼。所引段落皆由筆者自譯。
Butler, Judith. 1990.GenderTrouble:FeminismandtheSubversionofIdentity[M]. New York: Routledge.
Currier, Barbara & Carol Ohmann, 1975. Virginia Woolf’s criticism: A polemical preface [A]. In Josephine Donovan (ed.).FeministLiteraryCriticism:ExplorationsinTheory[C]. Lexington: University of Kentucky Press. 48-60.
Lee, Hermione. 2001. Introduction toARoomofOne’sOwn[M]. London: Vintage.
Marcus, Laura. 2003. Woolf’s feminism and feminism’s Woolf [A]. In Sue Roe & Susan Sellers (eds.).CambridgeCompaniontoVirginiaWoolf[C].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Press. 209-244.
Showalter, Elaine. 2004.ALiteratureofTheirOwn:BritishWomenNovelistsfromBrontetoLessing(Expanded Edition) [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Woolf, Virginia. 2001.ARoomofOne’sOwn[M]. London: Vintage.
童燕萍.1995.路在何方——讀弗·吳爾夫的《一個自己的房間》[J].外國文學評論(2):1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