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端
青年的崛起與近現代文明的形成
◎吳 端
青年的崛起與近代國家的形成有驚人的一致性,而在后現代化社會中,青年的創造性與新文明形成之間的也存在著重要關聯。每一個發達國家以及新興的發展中國家都將遇到青年的崛起與新文明形成的課題。20世紀青年運動對資本主義文明的批判,以及對新文明、新文化的構筑與向往,直至21世紀初青年運動的再一次興起都是一脈相承的。要關注世界史中的青年,更要關注青年的崛起與新文明形成之間的關系。
青年 運動 文明 發明
在近代社會里,對“青年”理念的發現與蒸氣機的發明在同一個時期。1762年盧梭在《愛彌爾》中論述了青年期的現象,三年后(1765年)瓦特發明了蒸氣機,這兩項發現都具有劃時代的歷史意義。但是,正如美國社會學家J·吉里斯(1981年)所指出的,“青年期的發現是屬于中產階級的事物,直到20世紀初,青年期的權利都被中產階級所獨占著”。“中產階級對發明青年期感到非常滿意”。①在早期資本主義社會里,對占人口絕大多數的勞動階級來說“青年”和青年期是一種奢侈品,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在資本家的人類學看來,勞動者的兒童期在10歲,至多12歲就結束了。但是,“從工廠制度中萌發出了未來教育的幼芽,未來教育對于所有已滿一定年齡的兒童來說,就是生產勞動同智育和體育相結合,它不僅是提高社會生產的一種方法,而且是造就全面發展的人的唯一方法”。②
“青年”和青年期的概念是近代社會的發明,或者是人類進化的結果。青年期的“自然”、“生理”、“無意識”等特征反映在醫學、心理學和社會學的研究成果中。同時,從人的生命周期中青年的研究出發,再進一步開展對人的歷史進化中青年的研究。到20世紀初,青年研究已經成為一種顯學,受到了社會各界和學術界的高度重視。英國教育家E·Key在《兒童的世紀》(1900)一書中指出,青年從成人社會中分離出來的現象,應該算得上是一項人類文明進步的成果。“青年”、“青年期”的概念在近代社會中具有超越階級概念的意義,在現代社會里同樣表現在維持社會穩定和有序發展等方面。用解決青年問題的方法緩解階級矛盾,是近代以來發達國家所展開的一項重要的社會行動。
19世紀青年開始成為創新、革命、改革等理念的實踐的主體,青年炙熱的激情和吶喊給予大眾以信心,成為當時群眾運動的帶頭人。從1770~1870年的一百年間逐漸形成了近代青年運動的革命傳統。很快,青年群體的影響力被保守勢力所重視,英國保守黨中年輕一代組織起了“青年英國黨運動”。在階級矛盾非常突出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青年運動,主要通過各種儀式、開展大眾教育、禁酒運動、和平運動等活動,力圖從都市化、工業化的近代資本主義社會中解放開始出現異化現象的青年。開始注意到“青年”和“青年期”所具有的身體的本質與歷史的本質這兩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并且將道德概念從“青年”概念群中分離出來。既是作為主體的“青年”與作為客體的“年青人”的價值意識的區別,也是由青年主宰歷史的進程,還是青年被歷史的發展所支配的重要區別。20世紀初青年心理學的產生應該是對主體的“青年”和客體的“青年”最顯著的學術領域的新標志。埃里克森在他著名的《自我發展與歷史的變遷》(1946年)一文中就指出,在人類共同體的歷史進程中個人的成長遵循著一定的周期性,強調有必要將自我心理學、人的生育史學從社會學、歷史學、文化人類學中分離出來,構成對青年周期性研究和對青年歷史性研究的兩個學術體系。
英國哲學家羅素在《道德的基準與社會的幸?!芬晃闹杏盟膫€方面來概括道德的基準,即本能的幸福、友情與愛情、美的鑒賞與創造、對知識的愛。青春即是一種道德理念,同時“青春”的概念也屬于詩性真理,自然地表現在作為它天然媒介的詩歌中,揭示人在成長過程中的崇高與精神領域的升華。詩性真理的本質有別于科學真理,詩性真理的直覺價值和崇高意義使對青春與青年研究不可能真正轉換成以數理學為基礎的自然科學的體系。
同時,在20世紀初,青年的潛在可能性受到了更多的重視,對青年的研究擴展到青年生活的整個領域。從維多利亞時代的對青年自由放任轉變為要求青年加強與成人社會同一化,加速投入到國內政治斗爭和對外戰爭的第一線上去。英國的社會改革家C·羅素寫到“在任何時代青年都擔負著祖國和民族的未來。只有青年才有可能規劃偉大的計劃,才有可能將高尚的思想轉變為行動。我們成人所能夠做的就是將機會賦予青年,認真輔導并做出榜樣?!雹鄣搅说谝淮问澜绱髴鹎耙梗辽侔霐狄陨系那嗄晔艿搅霜M隘民族主義和保守主義的影響。1911年德國成立了具有明顯保守傾向的 “青年德意志聯盟”,到1914年已經擁有75萬會員。
從1908年起,英國開始了有名的、貫穿于整個20世紀西方教育領域的少年童子軍運動。以財閥和軍隊為后盾的童子軍組織有著強烈的國家主義色彩,崇尚社會達爾文主義和國家至上的精神。當時,英國2/3的童子軍干部后來或為高級軍官,童子軍與后備役軍人組織“國民兵役聯盟”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童子軍的意識形態屬于中產階級的基督教清教倫理。1966年英國以成年男子為對象的調查顯示,44%的中產階層的男性曾經是童子軍的成員,而勞動階層的男性不超過25%。英國的童子軍運動是中產階級的功利主義和貴族階級的騎士精神的一種混合體,其原型是與英國傳統密切相關的19世紀中葉的福音主義的“少年部隊”(Boys'Brigade),這體現了英國青年運動的一個側面。
與英國的青年運動同樣的是,德國的青年運動的基本群眾也屬于中產階級性質。1896年的德國“候鳥運動”(課外活動)與英國宗教傳統文化與嚴格管理的軍事化青年運動相反,不僅是向德國貴族社會風俗習慣的挑戰,而且在運動的初期也反對德國軍國主義的思潮,是一種帶有反抗性質的青年運動。同一時期,法國浪漫主義畫家德拉克洛瓦的著名油畫《引導民眾的自由女神》中所突出描繪的青年學生和流浪兒的形象,從藝術的層面宣示了青年群體的革命性質。當時,有1813年的青年意大利、1913年的自由德意志青年運動等政治團體和運動形式,還有青年歐洲、青年法國黨、青年德國黨等前衛的藝術運動和新啟蒙運動。這些青年運動表現出對自由的追求,對傳統教條的敵對;在政治立場上屬于個人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范疇。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后,德國青年運動主要以右翼的“青年國民聯合”為主體;意大利、法國等國的青年運動的無階級性、無黨派性的形象也開始消失,漸漸失去了青年所特有的反抗與批判的精神。在青年批判的吶喊聲逐漸低沉下去的地方,近代君主國家開始了向現代民族國家過渡的進程。
我們不僅關注世界史中的青年,更關注青年的崛起與新文明④形成之間的關系。我們注意到青年的崛起與近代國家的形成有驚人的一致性,以及在后現代化社會中,青年的創造性與新文明形成之間的重要關聯。每一個發達國家以及發展中國家都將遇到新文明形成的課題。如果不能夠解決新價值觀、新文明形成的課題,那么,所謂“大國的崛起”就只能是黃粱一夢,只具有短暫的生命力,不可能主導人類世界歷史的進程。而歷史觀念、特別是青年對人類歷史使命的認識,構成了新文明的框架。1798年7月20日拿破侖在埃及金字塔下對受過法國大革命洗禮的即將投入激戰的年輕法國士兵們發出了這樣的號召“士兵們,四千年歷史今天從這些金字塔的上面看著你們”。⑤這種將眼前的目的與人類文明發展相對應,將自我的行為與人類歷史進程相一致的思想,應該是近代青年歷史觀誕生的生動寫照。因此,我們不能同意有關“青年”的歷史作用在社會的現代化完成以后就結束了的論點。這是以資本主義文明在全世界的勝利作為“歷史終結論”在青年研究中的翻版。相反,只有繼續將“青年”看作為是“新人”,看作為一種社會的具有主體性的創新力量,將青年所具有的社會革命的能量轉換成社會創新的動力,才有可能成就一種新的文明的崛起。日本的青年運動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銷聲匿跡”,20世紀90年代以后“青年”現象,以及“青年”的稱謂開始淡化、消失。近20年,日本的年青人呈現出兒童化與成人化這種兩極偏頗、缺乏創新和批判精神的傾向,直接或間接地成為日本社會、經濟、文化、思想、政治停滯的重要原因。20世紀90年代初日本青年心理學者西平直喜在《生育史心理學中的成人現象》一書中指出,M·米德對薩摩亞島的研究中得出了,在原始社會的狀態里不存在青年期現象的結論;而在高科技的現代化的社會里,青年期現象也將消失。這種青年期現象的消失被稱之為“反薩摩亞現象”。⑥遺憾的是,他僅僅論述了青年期消失與現代化社會發展的關系,沒有能夠對這一重要的現象做更深入的研討。
英國的崛起代表了19世紀的西方文明對世界的影響;而美國的崛起則帶來了影響20世紀的美國文明,今天被一些知識分子稱為普世價值的,實際上就是指這種美國文明中所包含著的人類新文明。反之,如荷蘭、葡萄牙、西班牙、日本等國的崛起對歷史的影響力卻相對有限,雖然這種崛起給所在國帶來了成熟的文化,或者可以稱之為小文明,形成了一定范圍的文化圈但沒有能夠形成文明圈,形成一種擁有影響世界的大文明。
今天所謂“文明的沖突”即西方基督教文明與伊斯蘭教文明的沖突,并不是軍事、政治、經濟的沖突,或者是國家、國家集團之間的沖突。這些現象都有過、都存在,但并不突出。所謂文明的沖突就是意識形態的沖突,是價值觀的沖突。伊斯蘭教影響下的青年以伊斯蘭教義作為自己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伊斯蘭青年們對伊斯蘭的核心價值的認真的態度、絕對的忠誠、狂熱的斗志,以及無與倫比的、前赴后繼的獻身精神,使得這種在經濟、政治、軍事、輿論上都處于劣勢的文明有可能在21世紀初期對抗以當代普世價值自居的西方文明。正如古代信奉基督教的年青人用他們對上帝信仰的獻身精神對抗當時的普世價值——希臘羅馬文明。
伊斯蘭主義是一種文化的、知識的、社會的、政治的運動,原教旨主義只是這場運動的一個分支而已。這場伊斯蘭教復興運動的主體是年青人,表現出強烈的被伊斯蘭精神所吸引和在共同體生活中的宗教覺醒。因此,伊斯蘭運動又作為一種新型的青年運動從伊斯蘭世界開始不僅波及到了所有伊斯蘭國家,而且也擴展到全世界各地。伊斯蘭復興運動的參加者大部分是與社會的近代化的進程息息相關的年青人。與近代各個歷史階段的青年運動一樣,伊斯蘭復興運動的核心由學生與知識分子所構成,并且獲得了女性的大力支持。各國的伊斯蘭復興運動的領袖人物80%以上是持有大學學歷的20~30歲的青年,其中半數以上是有著醫學、工學學位的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70%的人出身貧窮。⑦和其他地區近代化的開始時期一樣,都市化的進程、平民政治意識的高漲、識字率和教育水平的提高、大眾傳媒有了長足的發展、伊斯蘭慈善與自助團體的擴展等形成了對伊斯蘭教的理想、習慣、制度回歸社會的基礎和伊斯蘭復興運動的歷史前提。
同時,伊斯蘭世界人口增長的速度超過了其他地區的人口增長速度,在1900~2000年的一百年里,伊斯蘭各國的人口從1億5000萬增加到12億。⑧1980年占世界總人口的18%,到2000年已經增加到占總人口比例的20%。人口社會學認為,在年青人的數量激劇增加的狀況下,往往會出現改革與革命的歷史現象,如15世紀歐洲的宗教革命就是以年青人為核心的一場青年運動;而18世紀的歐洲民主主義革命的時代也是和年青人的人口大幅度增加有著不可分割的相關性。還有,如1920年代年青人比例的增加與第二次世界大戰相關;1945年以后的嬰兒潮又是與20世紀60年代的學生運動和抗議活動緊密相聯。⑨而新世紀發生于中東北非地區的抗議浪潮也是和青年人口的增加及高比例失業有著直接的聯系。在最早發生抗議活動的兩個國家里,青年人口占到總人口的1/3以上甚至達到1/2,而年輕人的失業率竟達到40-50%。一次又一次掀起突如其來的、如同海潮般抗議運動的正是這些無黨派的青年群體,而不是這些國家的在野黨或反對勢力。當然,這一運動是否會重蹈前兩個世紀的路徑,這還有待追蹤分析。
青年與新文明的形成,總是與這個地區的歷史性變革連在一起的。特別是一個民族、國家,當它的社會發展與進步長期地停頓與凝固,并利用落后的傳統來阻礙與控制社會進步時,特別是為了統治者的私利而屈服外來壓力不能伸張民族正義與理想時,青年運動往往把改變自身的困境與要求變革不合理現狀以及推動新文明發展連在一起。
很明顯,伊斯蘭世界的“青年”不僅僅是依據理性而生存的,他們在追求自己的利益的行動之前,先要確定自身的定義,必須先規定自我存在的價值。當社會急速變化的時期,在已經確立的自我同一性倒塌之時,有必要重新建立自我的新定義,構筑自我的新形象;重新回答我是誰?等問題,重新規定自我的歸屬性和宗教性。這是20世紀90年代后一直延伸到21世紀的伊斯蘭世界青年的現象,其特點是對西方的意識形態和現實的認識上青年的自我同一性和歸屬性出現了問題,伊斯蘭教成為部分年青人自我同一化、自我存在意義、價值的正統性,以及希望和理想的源泉之一。伊斯蘭青年運動自20世紀90年代起就已經開始形成了一個與近代化文明對抗的、被稱為“文明的沖突”的運動。這是自蘇東劇變,其政治制度、社會制度崩潰之后發生的。這一歷史性的事件說明了對近代化或現代化的資本主義的批判運動并沒有結束,所謂“歷史的終結”的結論還為時過早。特別是在信奉伊斯蘭教的年青人中出現的反資本主義社會制度,堅持創立以伊斯蘭文明為主體的社會共同體的斗爭精神,或許應被認作是21世紀世界性的青年運動的潮流之一。
這一潮流是否可以看作是從20世紀蓬勃的青年運動過渡到21世紀伊斯蘭主義青年運動,伊斯蘭青年運動成為世界歷史的批判主體的過程?!扒嗄辍辈]有從世界革命運動中退場而只是轉換了意識形態上和地理上的舞臺,世界歷史的沖突從社會主義運動對資本主義的斗爭轉成伊斯蘭文明對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對抗。馬克思主義是近代化的產物,但不屬于基督教文明,是為了超越資本主義階段創立的新文明。而伊斯蘭教作為一種外在于基督教文明的世界宗教,其批判的理論、方法、手段都與馬克思主義不同,因此,伊斯蘭青年運動的形式也就不是我們所熟悉的20世紀的形式,而是要用伊斯蘭教的理念和思想為武器,來反對西方的近代化、全球化模式和其價值觀,構建一種獨立的有尊嚴的伊斯蘭新文明。
“青年”的概念實際上是一種自由道德理念。這種自由道德理念并不等同于自由主義,或放任主義,只是在公共領域設定了自由范圍更廣的、帶有青年特征的一種政治文化?!扒嗄辍钡母咎卣髦痪褪瞧涔残缘奶卣鳌η嗄甑难芯坎皇菫榱讼拗魄嗄甑淖杂桑且骨嗄陜仍诘淖杂赏ㄟ^啟蒙成為自在的可能。青年政治文化的自由道德觀念的核心應該是創新精神與對平等的尊重。
康德在《什么是啟蒙》一書中寫到“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下,不成熟狀態就是不經他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當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經他人的引導就缺乏勇氣與決心去加以運用時,那么這種不成熟狀態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⑩康德認為啟蒙是一種自由的精神,除了自由而外不需要任何別的東西。從青年研究的角度來看,沒有充分的勇氣和決心就不可能擺脫未成年的狀態;缺乏這種自由的精神,未成年人就不可能過渡到成人。在康德哲學里,青年就等同于一種啟蒙的狀態,“青年”就是追求自由和解放的一種近代社會的理性象征與社會現象。
近代以來,對人類歷史的線性的發展形式以及螺旋型的發展形式的兩種歷史發展模式的認識過程,直接影響了對作為知識形態、思想形態的“青年”觀念的理解。如果只是單純的上一個世代的延續和繼承,沒有新的哲學,或者說缺乏新型的社會理想,作為區別于上一個“老年”世代的“青年”現象就會消失。因此,“青年”的理念并不僅僅屬于年青人的群體,也擴展到社會的各個年齡階層。當然,我們并不主張一種泛青年主義,而是指出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中,“青年”現象的存在與發展對社會進步都具有重要的意義。“青年”現象主要屬于社會的新一代人的年青人群體。
一個沒有青年現象的社會是處于發展停滯狀況的社會,而具備明顯“青年”現象的社會則會顯示出快速的變化和不斷的創新?!扒嗄辍备拍畹某霈F應該是進入近代史以來,人們自覺的認識到了人類社會的發展除了繼承性以外還必須具有不斷創新和再生的規律性。而且,這種社會的繼承、創新、再生的形式是與人從自在走向自由的過程相一致。在此,相對于以“繼承”為宗旨的年青人的價值觀;“創新”優先于“繼承”的理念應成為青年理論的基本原則。
在近代社會開始時,“青年”是作為社會革命主體的一部分出現的;而在后近代社會里,“青年”則是作為主流社會的他者,主體現象逐漸淡化,更多的時間是體現為社會客體的現象。但是,就是這個他者的“青年”有著歷史繼承的重要課題。作為他者的“青年”是否應該承擔上一個世代的責任和義務?對經濟上、政治上、文化上、國際上的遺留問題。是完全的、無條件的繼承?還是有選擇的繼承?“青年”作為家庭的一份子、社會的一份子、國家的一份子、地球的一份子繼承著上一代人的正負遺產。是繼承還是革新,這是“青年”所面臨的最大的問題。進入近代社會和現代社會以后,有關繼承的問題就成為“青年”的歷史使命。現代青年研究以及青年教育基本上都是圍繞著繼承和如何繼承的問題展開的。
具有一定意識形態意義上的啟蒙性、革命性、批判性、創新性是近代“青年”的主要特征。在后現代社會中失去了這些特征、順應社會同一化、社會角色化,等待著“成熟”來臨的年青人就很難被稱為“青年”,只能被認作是生理年齡、社會年齡、物理時間意義上的“年青人”。而一旦成為“青年”或者具備“青年”特征的人,一輩子都不會、也不可能洗去“青年”的痕跡,無論他(她)是否滿頭白發、兒孫滿堂,也不論他們的政治立場是否已經從革命走向保守,他們的思想和行為都會顯露出許許多多“青年”的特征。這樣的例子在18世紀的法國大革命后、20世紀的俄國革命、中國革命以后的歲月中不勝枚舉。同樣,在日本社會里真正具備“青年”特征的不是現代的20歲、30歲的年青人,而是那些參加過1968年學生運動,或是經歷過那一時代的人們。“青年”是一種思想、一種行為方式,是一種世界觀。
“青年”的概念是一種對人的解放行為的價值尺度;“青年”的概念本身就象征著一個人的全面發展的思想。任何能夠稱得上青年運動的歷史事件,必須包含對人的解放的追求與思想活動,并不是有年青人的地方就一定會出現青年運動。比如我們在印度或者北歐地區的近代歷史上就沒有看到比較典型的青年運動。它們的社會發展與進步,似乎存在著一些特有的機制。作為近代社會的產物,“青年”的概念象征著年青人歷史的“真實性”,以區別于年青人社會的“現實性”。對自我的歷史真實性,換言之對歷史使命性的認識與自覺,是區分“青年”與“年青人”的理論依據?!扒嗄辍笔且环N思想的體現,也是一種精神與美學的象征,而且更重要的是“在不同的歷史發展階段上創新”已經成為我們對包含在人的解放與全面發展思想中的“青年”理念的一種解讀。
盧梭(1712-1778)將青年期比喻為人的第二次誕生。也就是人從自我的主體性開始過渡到人的歷史主體性;象征著人的生命從生理的存在過渡到真實的存在。日本社會學家粟原彬也認識到,“在青年現象里,不僅有青年的現實存在,而且還具有青年的真實存在。在青年研究里,不僅有對青年的客觀觀察,而且還是超越觀察者與被觀察者立場的一種主體之間的互動與主體之間的共鳴。?
青年性是作為人類的生物性、心理性成熟過程中的必然產物;經常作為帶有歷史偶然性的媒介因素出現在社會發展的進程中。從19世紀以來,青年作為一種新型的世代現象活躍在各個重大的歷史事件之中。但是進入了20世紀80年代以后,包括日本在內的西方世界的青年現象發生了本質性的變化,動搖了青年理論,特別是青年心理學的根基。同樣,這種變化也深刻的影響了發展中國家對青年本質的認識。因為,如同在薩摩亞島的原始社會里不存在文明社會的青年期一樣,在后現代化社會里,傳統的青年期也逐漸消失。這種狀況被稱之為“后薩摩亞”現象。20世紀90年代的日本社會還出現了青年發展停滯的現象,被稱之為世代更替暫停的現象。
如果沒有青年期,如果只有兒童期和成人期,在人生的周期中人的發展是否能夠更加順利一些?為什么青年期是必須的,不可缺少的?我們所說的“青年”是否屬于一種“永遠的青年”的現象,即每個人的思想或人格里都存在著“青年”特征的原型,比如對現實生活的逃避、參與、批判、超越等等。人所共有的“青年”特征和年青人所具備的“青年”特征、成長的本質或者成人的本質是有區別的,可以說:在沒有理清人的本質是什么的時候,是很難認識“青年”的本質的。
近代社會里青年存在兩大難題。從社會學,心理學的立場上看是世俗化,角色化的問題——在社會同一化、自我同一化的過程中逐漸被世俗化,被日常生活的慣性所埋沒,成為海德格爾所說的忘卻自我的“平均的人(das man)”。從哲學、歷史學的立場上看是人的異化,年青人是否能認識自己本質中的異化的那一部分。這是馬克思主義的出發點,也是社會主義革命要解決的主要問題之一?!扒嗄辍笔且粋€近代社會中非常典型的人類社會再生產的概念。可以說,在近代社會中每一代的年青人都處在這兩個危機的中間。黑格爾說,一個民族有一些仰望星空的人,這個民族才有希望。在近代和現代社會里,“青年”一代應是各個國家和民族中“仰望星空”——承擔認識和實現世界歷史本質的主要理想載體。
在青年研究中一般比較注意青年過渡到成人的成長過程,很少有對年青人過渡到 “青年”的研究。所謂“青年”,不僅是自我意識的擴大、自我存在的客觀化、自我人格的形成等心理層面的要素所構成,更重要的是對歷史意義的認識,對歷史使命的承擔以及對歷史變革的參加。這就是康德哲學中啟蒙所帶來的自由精神的內涵,同時也規定了“青年”的價值與本質。這里,使用青年的歷史性的概念要比使用世代性的概念更容易切入“青年”課題的核心。
對“青年”的理解也有兩個不同的趨勢,世俗化、非本質性的理論趨勢和超越化、本質性的理論的趨勢。就如宋代以后出現的“理”與“氣”的爭論,現代出現的“儒學”和“儒教”的分歧一樣,“氣”、“儒學”強調其世俗性和具體的人,以及在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指導作用;而“理”、“儒教”則突出其超越性和抽象的人,以及在人類歷史中的終極關懷和最高目的。
我們對“青年”的基本概念和理解形式都是隨著歷史經驗的變遷而變化的。這樣的青年觀就是,無論它所遇到的青年問題,還是它所能夠得到的有關青年成長的知識都是有歷史條件的。年青人所具有的各種價值、所具備的各種社會角色以“青年”的形式出現。青年構造的性質和青年諸要素的歷史的研究,對青年本質的研究是為了辨別人的發展過程是屬于 “青年”階段還是屬于“年青人”階段?!扒嗄辍钡某霈F是年青人與社會的關系、年青人與自然的關系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澳昵嗳恕钡母拍钪傅氖菃渭兊氖来惶媾c傳承,是一個代與代的關系的問題,在心理學上是一個自我同一化的課題,在社會學上是一個角色轉換和定位的問題。
“青年”的概念則是指對社會的創新和變革,是一種歷史的價值轉變的媒介,是社會公共性的體現?!扒嗄辍笔且环N歷史精神,是對自我歷史使命的同一化。社會角色的生產(他我)和人的自身的生產(自我)。在“青年”理論的研究中,我們將會遭遇與“青年的貧困”相關的形而上學的哲學問題,以及與“貧困的青年”這一類現實社會中的日常生活課題。
在公共領域中的青年?!扒嗄辍彼诘奈恢貌⒉皇强腕w化了的社會角色,或者是獲得自我同一性的完成,而是在公開性、共通性、參加的可能性的公共領域之中。近代社會所產生的“公共”概念和公共領域是屬于青年的世界?;蛘哒f,青年運動只有在公共價值中才有可能獲得正義性和正當性。應該說,這是區別于政黨和其他群眾運動的地方。如何將青年運動引向公共領域和公共事業,應該成為青年工作的主要方向?;蛟S可以說,這也應成為衡量青年運動性質的現代標桿。
20世紀青年運動的主流是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青年的主體是追求對資本主義文明的超越,以及構筑新型的文明框架。早期的西方青年運動帶有啟蒙主義和烏托邦的理想色彩,應該是屬于近代資本主義文明范疇,而進入了20世紀以后,以五四運動為例,青年運動有追求“科學”“民主”等近代文明的理念,但更主要的是反對西方列強的侵略等近代文明所帶來的負面的因素和結果;在20世紀的中后期,特別是60年代西方社會的學生運動、反戰運動的主旨是對自由意志和平等主義的追求,以及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制度與意識形態的批判。90年代開始的伊斯蘭青年運動,以及近期的阿拉伯世界的青年運動,究其根源,也應該是屬于對一元化的、試圖“終結歷史”的資本主義文明的反思與批判,對西方的宗教歧視與壓迫的反抗,都是希望由此而尋求一種更有自尊的新文明。
青年研究的過程也正是一個創造“永遠的青年”的過程,以及深化理解“永遠的青年”的本質的過程。唐代文學家韓愈在《馬說》一文的開篇就寫到“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這一有著深刻辨證思想的名言。也可以此推演,青年本質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通過無數的青年研究者對青年的認識與實踐所創造的一種超越近代國家制度的政治理論或超越資本主義文明的歷史哲學。所謂青年的本質就是有著自由的創新能力,積極開拓未來的歷史主體,就是人類理想中的“永遠的青年”。我們相信這種凝結為歷史唯物主義的原理和原則形態的青年本質,應該會成為推動人類歷史發展的動力之一。
注:
①J.吉里斯.年青人的社會史[M].新耀社,1985:209、181.
②K.馬克思.資本論[M](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556-557.
③崛尾輝久.兒童觀的歷史與現在[M].巖波書店,1984:35.
④本文中的有關“文明”的論述是指發生在人類世界歷史中的大文明以及各種文明的形成與展開。如果借用英國歷史學家A·湯因比的歷史觀來看,世界史是由21個或26個平行的文明社會所構成。在不同歷史時代,在不同地域和不同的民族之間,人類所遇到來自自然環境、政治經濟、文化宗教的挑戰和應戰,創造了一個又一個新的文明。從18世紀近代社會起,青年就與世界文明構成了一個共同體,在19世紀、20世紀以及21世紀初期,每一個具備世界規模的新的文明的誕生,都與青年的崛起有著不可分割的關聯。世界文明是多元化的,沒有一種可以終結歷史的文明存在。青年在革命、革新、在新的文明的創新過程中追求自身人格的完美境界,強調對現實社會的超越,并且以人類的總體命運作為青年運動的目標.
⑤葉.維.塔列爾.拿破侖傳[M].商務印書館,1976:46.
⑥西平直喜.生育史心理學中的成人現象[M].東京大學出版會,1990:14.
⑦⑧S.亨廷頓.文明的沖突[M].集英社,1998:167、175.
⑨G.海因斯.人口學對未來的警告[M].新潮社,2008:56.
⑩I.康德.什么是啟蒙[M].巖波文庫,1973:1.
?粟原彬.現代青年論[M].筑摩書店,1981:11.
特約編輯 金志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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