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花兒”（一）

■ 賈文清

關(guān)于“花兒”，似乎說得已經(jīng)很多很多了。有一句俗語：“到了陜西別吼亂彈，到了青海別唱少年”。亂彈就是秦腔，而少年，則是“花兒”的另一種稱呼，在以前，青海人把“花兒”都叫做少年。意思是說：這兩個地方分別是秦腔和“花兒”的發(fā)源地，這里的人，大概個個都會唱秦腔和“花兒”。外面的人，就不要班門弄斧了，免得被人家當(dāng)?shù)厝诵υ挕?/p>

而且，關(guān)于“花兒”研究方面的文章和書籍，也是浩如煙海，包羅萬象，從上世紀(jì)20年代初的袁復(fù)禮教授發(fā)現(xiàn)“花兒”并將“花兒”在北京大學(xué)主辦的《歌謠周刊》上發(fā)表，到40年代張亞雄先生的《花兒集》出版，使全中國，甚至國外都知道了在中國的西部，還有一支完全可以和《詩經(jīng)》中的“國風(fēng)”相媲美的民間歌謠。從此以后，“花兒”便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guān)注，不僅國內(nèi)的專家學(xué)者，甚至國外的“花兒”愛好者也不遠(yuǎn)萬里，來到“花兒”會上采風(fēng)，回去寫成連篇累牘、洋洋灑灑的文學(xué)作品或?qū)W術(shù)論文，從研究“花兒”本身，已延伸到“花兒”之外的方方面面。比如，有一位外國學(xué)者，寫了一篇《花兒會上的求子信仰習(xí)俗》，就使人們意識到，“花兒”及“花兒”會，還包含著非常豐富的民俗學(xué)知識。

直到如今，對“花兒”的研究和挖掘就一直沒有間斷過。筆者也是通過閱讀這些前輩們嘔心瀝血寫成的著作，才了解到“花兒”的，并深深地喜歡上了“花兒”。此前，我對“花兒”也是不甚了解，只知道有這么一支民間歌謠，其他的一概不清楚。等我好不容易弄懂“花兒”，開始研究“花兒”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身邊的絕大多數(shù)人和我一樣，也是對“花兒”一知半解，有的甚至完全不懂“花兒”為何物。就像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知道“三字經(jīng)”，而且也會脫口說出前面三句，但完全能背誦出三字經(jīng)的，恐怕也是寥寥無幾。在青海，就是這種現(xiàn)狀，“花兒”的普及率遠(yuǎn)遠(yuǎn)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高。所以，“到了青海別唱少年”也成了一句空話，唱了也沒關(guān)系，反正也沒有幾個人能聽得懂，唱錯了也不要緊。

所以，我一直有一種沖動，想給和我一樣不懂“花兒”的人說一說“花兒”，簡單介紹一下“花兒”的常識。看完后，能多多少少對“花兒”有一點了解，這就是我寫作這篇文章的最大心愿。

一、“花兒”的韻味

研究“花兒”的人們都會感慨：“花兒”有《詩經(jīng)》的遺韻，那么，它的韻味到底在哪里?除了婉轉(zhuǎn)悠長的曲調(diào)外，它的韻味就在歌詞里，歌詞帶給人的美感就在于，它有嚴(yán)格的格律限制，既不同于民間詩歌，也不同于現(xiàn)在的自由體詩。它是勞動人民在長期的勞動生活實踐中凝練出來的，和河湟谷地的方言有密切關(guān)系，是在方言習(xí)俗上演化出來的民間歌謠。比如：

清茶嫑喝了奶茶喝，

渴死了冰水嫑喝；

咋大的虧枉了你我哈說，

虧死了外旁人嫑說。

前面兩句，是典型的倒裝句，嫑是方言詞“不要”的意思。第三句“你我哈說”就是“你給我說”。青海方言中往往會把介詞省略掉，比如“你你的實話說”，就是“你把你的實話說”。這樣，在“花兒”詞中也大量出現(xiàn)。比如：

上走了西寧的古鄯驛，

下走了窯街的大通；

你我哈沒說個想的話，

我你哈說了個難心。

這是一首古“花兒”，“古鄯驛”就是現(xiàn)在的民和一帶，“大通”不是現(xiàn)在的大通縣，而是指北大通，就是海北藏族自治州門源縣及周邊地區(qū)。下面兩句“你我哈”、“我你哈”，中間加個“對”，就是“你對我哈沒說個想說的話”。這是方言在“花兒”中的直接表現(xiàn)。還有這一首：

大路上來的十輪卡，

沒油著半路里停下；

尕妹妹要下的毛華達(dá)，

沒錢著把阿哥恨下。

這是一首大約產(chǎn)生于六七十年代的“花兒”，因為那會兒年輕人結(jié)婚非常時興穿一身毛料衣服。最后一句“沒錢著把阿哥恨下”，不是說尕妹要的禮重，阿哥買不起，就恨她了，這個“恨”在這里當(dāng)“停下”解。就是說，阿哥沒錢，沒辦法了，婚結(jié)不成了，停下了。

當(dāng)然，即便是充斥著大量方言土語的“花兒”，它的意境也是非常美好的，比如這一首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花兒”：

白牡丹白著耀人哩，

紅牡丹紅著破哩；

尕妹的跟前有人哩，

沒人時陪著坐哩。

這首“花兒”的美就在于它的傳神，以“耀人”形容白，以“破”來形容紅，可謂絕妙之極。比起那些大詩人寫的“日落江湖白”的“白”；“湖來天地青”的“青”；“大漠孤煙直”的“直”；“長河落日圓”的“圓”，以及“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的“望”，這首“花兒”也毫不遜色。還有這一首：

天宮里借一把金梳子，

龍宮里借一把銀打的篦子；

摘下個月亮了當(dāng)鏡子，

給我的尕妹梳一條辮子。

肝“花兒”連的是心系子，

阿哥的憨敦敦啊，

我倆人好上個一輩子。

我曾經(jīng)給兩位南方的詩人朗誦過，他們聽后當(dāng)即熱淚盈眶，說這是情歌中最美的詩句。

正因為“花兒”的韻味深長，意境美好，它受到了社會各個階層的喜愛，尤其一些文人雅士們，更是喜歡把“花兒”寫進(jìn)他們的著作中。最早把“花兒”寫進(jìn)小說中的是張賢亮，還有張承志，“花兒”使他們的作品增色不少。當(dāng)然，也有一些文人喜歡學(xué)著寫一些“花兒”，但他們由于不懂“花兒”的格律，編出來的“花兒”盡管也像“花兒”，卻總給人生硬死板的感覺，缺少了“花兒”那種清新活潑的泥土氣息。比如：

折一枝雪蓮銀瓶里插，

幽香滿屋多清雅；

阿哥有心細(xì)觀察，

蝴蝶兒，

雙雙飛來護(hù)新芽。

這是一首五句式“花兒”，格律沒問題，但一看就是文人編的，它沒有“花兒”的神韻。更有甚者，編出的“花兒”連格律都破壞掉了，成了民間小調(diào)或社火唱詞，還有的成了口號。

真正懂“花兒”的普通老百姓對這種文人胡編“花兒”的現(xiàn)象是十分反感的，因為胡編出來的“花兒”不僅破壞了“花兒”的韻律美，還有可能把“花兒”引向歧途。所以，民間有一首這樣的“花兒”，就是來諷刺那些胡亂編造“花兒”的人：

車子哈拉著半山里，

你叫我上哩嗎下哩？

你不懂“花兒”著胡編哩，

你叫我唱哩嗎罵哩？

這還算委婉客氣的，還有一針見血指出的：“少年編成四不像，不壓韻，不連相，想唱哈沒法兒唱”。

所以說，不懂“花兒”，就千萬不要胡亂編寫。“花兒”是有著極其嚴(yán)格的格律和格式的民間文體，正是這種韻律和格式才使“花兒”散發(fā)出獨特的芬芳，才使它在我國民間文化藝術(shù)寶庫中占有一席之地。我們要尊重它，敬仰它，不能把它拿來作為娛樂的工具。

二、“花兒”的句式

首先，“花兒”的句式就分很多種，有四句式“花兒”：

大墻根里的白牡丹，

葉葉兒好像個串蓮；

白日里想你著心疼爛，

夜夜的晚夕里夢見。

天上沒云著不下雨，

東風(fēng)把云吹散了；

世上人多比不上你，

阿哥把心牽爛了。

五句式“花兒”：

一般是這樣的：

小鬼們拿的勾魂牌，

袖口兒擦了個眼淚；

閻王爺前頭下一跪，

免我的罪，

撇不下陽間的姊妹。

解釋一下，青海方言中“姊妹”原指自己家中的兄弟姐妹，夫妻間可不能互稱姊妹。但在“花兒”詞中可以稱為姊妹，或者夫妻一方亡故了，在哭喪詞中也可以稱對方是姊妹。

還有這樣的句式：

雷震子身背黃金棍，

月藍(lán)的袍，

半虛空擺下陣了；

花檎模樣的大眼睛，

越看著越心疼了。

還得解釋一下：“花檎模樣”，花檎學(xué)名叫林檎，是一種水果，產(chǎn)于青海樂都一帶，果實成熟后呈深紅色，特別像高原上婦女因紫外線強(qiáng)烈而曬紅的臉蛋，所以叫“花檎模樣”。心疼在青海方言中特指漂亮、可愛。

六句式“花兒”：

六句式“花兒”是在四句式“花兒”的基礎(chǔ)上擴(kuò)充而來的，是演唱者在演唱時加進(jìn)去一些襯詞，慢慢地就變成了六句式“花兒”。群眾把這種形式叫攔腰句或折斷腰，也叫兩擔(dān)水。現(xiàn)在這種形式很常見，成了“花兒”的常規(guī)形式。

兩朵兒牡丹一條根，綠葉襯，

紅花紅給著破哩；

兩個身子一條心，

分不開，

分開時阿們著活哩？

北斗七星剛七點，

明月亮，

一月里能圓上幾天？

一青一黃的剛一年，

眾朋友，

一年里能歡樂幾天？

娘娘山湫池是明鏡兒，

亮閃閃，

魚娃兒鏡面上跳了；

一愛了人品著二愛了才，

尕妹子，

三愛了你甜甜兒的笑了。

第三首是一首現(xiàn)代“花兒”，其中第一句“娘娘山湫池是明鏡兒”，娘娘山在青海省的大通縣，據(jù)說隋朝隋煬帝西征走到這里，他的一位名叫“娥”的妃子病逝于此，隋煬帝就把這座山叫金娥山，后來老百姓干脆直接叫娘娘山。山頂上有一池清泉，泉水甘冽，清澈透明。站在山頂上看日出，能看到太陽升起的那一刻最美的景色，“金娥曉日”是西寧最著名的古八景之一。

七句式“花兒”：

出了大門山對山，

對兒山，

羊吃了路邊的馬蓮；

若要我倆的婚姻散，

八寶山，

馬蓮灘，

舀給著黃河的水干。

最后一句也是倒裝句，是說把黃河水舀干了。

還有這樣的句式：

樂都的沙果比雞蛋大，

紫皮蒜辣椒嘛人夸；

種植和養(yǎng)殖著產(chǎn)業(yè)化，

好大棚遍地嘛開花。

家門口致富著真砝碼，

給百姓，

修下了輝煌的大廈。

第五句“真砝碼”，砝碼是由藏語轉(zhuǎn)化而來的，即好、厲害的意思。

這是一首現(xiàn)代“花兒”，是贊美青海樂都縣的。樂都處于青海東部，自然條件相對好一些，是個純農(nóng)業(yè)縣，現(xiàn)在已發(fā)展成為青海的蔬菜種植基地。

八句式“花兒”：

這種“花兒”的格式比較少，但隨著社會的進(jìn)步，歌手們演唱時對曲令的改變，這種句式的“花兒”近來也偶有出現(xiàn)。

后山的林棵里野雞唱，

門前頭，

尕魚娃跳在個水塘；

育肥棚里的牛羊壯，

鄉(xiāng)里人活下的氣暢；

山清嘛水秀的好風(fēng)光，

連手們，

進(jìn)城了尕臥車坐上。

第一句“林棵”就是樹林的意思。第七句“連手們”，連手在青海方言中指情人。

四月里到了著四月八，

觀景會，

八鄉(xiāng)里歡樂的嗩吶；

好日子過上時靠個家，

貧困和愚昧哈甩下。

幸福的日子是幸福花，

好政策，

百姓的心窩里根扎。

第四句“個家”是“自己”的意思。最后一句也是倒裝句，“根扎”就是扎根，為了押韻寫成這樣的了。

四月初八據(jù)說是佛祖釋迦牟尼的生日，在這一天，西寧的舊俗要舉辦浴佛節(jié)，所以，人們都要走出家門，去逛廟會，主要也是欣賞春光。

九句式“花兒”：

一沒有黃風(fēng)著二沒有霧，

藍(lán)盈盈天，

活像是明晃晃鏡兒；

一不污染水來著二不砍樹，

亮晶晶泉，

活像是天上的云彩；

一帶個財來著二帶個福，

歡丟丟臉，

活像是六月的杏兒。

第一句黃風(fēng)不是“黃色的風(fēng)”，而是指狂風(fēng)。

這是一首關(guān)于環(huán)保主題的“花兒”，立意很新穎，語言也非常優(yōu)美，用比喻的手法寫出來，充滿浪漫色彩。

藍(lán)天嘛藍(lán)成個明鏡兒，

春風(fēng)濃，

白云彩鑲的是金銀；

北京的火車到拉薩城，

汽笛鳴，

陽光城一片嘛歡騰；

布達(dá)拉宮著展新容，

更雄偉，

八角街笑下的開心。

這也是一首現(xiàn)代“花兒”，是贊美青藏鐵路的。如果說前面一首用的是“比”，那么這一首就是“賦”，一幅完整的火車進(jìn)藏圖。最后一句“八角街笑下的開心”不是說八角街笑得開心，而是在八角街上旅游的人笑得開心，這一點應(yīng)當(dāng)理解清楚。

十句式“花兒”：

這一個尕妹世著歡，

頭發(fā)兒卷卷，

眉毛兒彎彎，

酒窩兒淺淺，

聲氣兒甜甜，

花檎的臉蛋，

尕身材展板，

穿上嘛一件花裙衫，

渾身的光鮮，

活像是仙女們下凡。這首“花兒”如果用“三閃令”唱，則效果非常好。

第一句“世”是“生”、“長”，也有“天生的”意思，青海俗語“好看世在個眼睛上，心疼世在個嘴上”。花檎前面解釋過，“花檎的臉蛋”就是紅臉蛋。展板含有大方、從容、漂亮的意思，這里指順溜。

還有這一首傳統(tǒng)“花兒”：

日頭兒上來著羊趕了，

尕阿姐，

你幫我把羊兒擋給個唄；

羊吃了路邊的莊稼了，

尕阿姐你聽見了嗎？

把羊兒趕上了斜山坡，

尕阿姐，

你放聲把“花兒”唱上個唄，

我給你好好價對上唄，

尕阿姐你聽見了嗎？

第一句“日頭兒上來羊趕了”，日頭兒就是太陽。“羊趕了”是倒裝句，趕羊了的意思。第九句“我給你好好價……”價是語氣助詞，沒有意義。

還有的“花兒”句式更長，是在原來的五句式或六句式上加進(jìn)去更多的內(nèi)容，成為一種“花兒”的變體。但它們也是“花兒”，不能理解成敘事詩或自由體詩歌。如這一首典型的“花兒”：

大河沿上的麻石頭，

一頭兒尖尖，

一頭兒扁扁，

尕磨兒上能煅個底扇；

我背上了走，

手拿的皮繩兒太短。

尕妹給我繡上個滿腰轉(zhuǎn)，

褐子的邊邊，

里子是氈氈，

牛毛倆扎上個牡丹；

我勒上了走，

人前頭顯個手段。

“大河沿上的麻石頭”，也叫麻拉石，是一種花崗巖石。第七句“尕妹給我繡上個滿腰轉(zhuǎn)”，“滿腰轉(zhuǎn)”，沒聽說過吧？兩層含義：一、有的少數(shù)民族同胞把腰帶叫滿腰轉(zhuǎn)。二、有的地方把棉背心叫滿腰轉(zhuǎn)。這種棉背心不開襟，套頭穿，青海人叫鉆鉆。這里說的就是鉆鉆，因為還說了“褐子的邊邊，里子是氈氈”。褐子，是以前用牛羊毛織成的一種粗毛布，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了。這其實是一首詼諧幽默的諧趣“花兒”，因為一件漂亮的滿腰轉(zhuǎn)，是不可能用褐子做邊，用毛氈做里，再用牛毛繡個牡丹花的。（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