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文榮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97)
賈平凹是從農村走向城市的作家。正因如此,一方面他了解農村,對農村懷有很深的感情,另一方面,多年的城市生活,又使得他和農村有了一段距離。這就有利于他保持理性,可以對農村采取一種審慎的觀望態度。
在文學界普遍地控訴“四人幫”的罪惡時,賈平凹以清新自然地短篇小說走向文壇,引起了文壇的關注,自此,一發而不可收,始終筆耕不輟,至今已經創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值得關注的是他所塑造的一系列農村改革者形象。
賈平凹早期的作品,多以謳歌為主,屬于一種田園牧歌式的,同時這一時期塑造的農村改革者形象也是比較單一的。如在《小月前本》、《雞窩洼的人家》中,門門和禾禾屬于農村改革中的先行者,此時他們均致力于尋求個人發家致富之路,此時他們是孤獨的,一方面他們在迷茫中探索,無經驗和榜樣可供參考和模仿,另一方面他們因被村人看作不務正業,而備受孤立。上世紀80年代初市場經濟尚未大規模入侵農村,人們普遍存有一種觀念——“鄉下人離不了泥土,因為在鄉下住,種地是最普遍的謀生辦法”,①也是最重要的辦法,他們始終相信土地才是根本,只要把土地侍弄好就行了,其它的一切致富手段就是旁門左道,所以門門們的致富之路始終不為村人所認同。而作者的處理手段也值得玩味,在《小月前本》中,門門雖然得到了小月的認可,但在很長時間內他將依然在爭議中探索前進。而禾禾,作者讓他實現了個人富裕,收獲了愛情。此時的禾禾雖然還沒有明確的帶動大家共同致富的理想,但是他潛意識里已經開始鼓動大家通過其它方式去致富,在農村已經不自覺地起到了仿效作用。《臘月·正月》和《古堡》中的王才與張老大在實現了個人富裕后,已經有了較為明確的共同富裕的目標,但是二人的結局卻大不相同。王才的阻力主要來自以韓玄子為代表的傳統勢力,但最終他卻憑借政治勢力(縣委書記)而獲勝,作者留下了光明的尾巴。但是比王才更執著,更忠于理想的張老大,最終卻弄得家破人亡,自己也鋃鐺入獄,縣委書記也救不了他,特別是文本結尾的處理,當人們一窩蜂地去開采煤時,沒有人想到這里曾有張老大的一份功勞。雷大空的致富則更多帶有個人富裕和空想的成分,他的手段既不是通過勞動致富,又不是科學致富,而是妄想辦皮包公司實現富裕,而他最終死于田鞏兩家的權力之爭。在這里,雷大空不僅將命給搭上了,而且由于死于他人的權利之爭,他的死帶了更多悲劇色彩。
上世紀90年代賈平凹塑造的農村改革者形象則具有更豐富的涵義和時代特色。在《高老莊》中以蔡老黑為代表的農村改革者在以王廠長為代表的城市經濟入侵者面前一敗涂地,而《土門》中的成義雖然是“腦袋極靈活的人,學什么會什么,干什么像什么”,②具有了現代改革者的魄力和能力,但是最終免不了失敗的命運,仁厚村的命運也不曾因為他而改變。
到了新世紀,這些農村改革者形象得到了更為豐富的發展,變得愈加多元。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代表了這個時期農村改革者的縮影,折射出作者愈加矛盾、彷徨的心態。《秦腔》中的夏天義被作者處理成了一個悲劇英雄的形象。以夏天義和夏君亭為代表的兩代農村改革者,雖然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清風街的經濟發展,但是二人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道路。夏天義這個“土地爺”,一生未曾離開農村,對土地有著深深的熱愛和難以明說的情感,他熱愛土地,當他看到村中的年輕人外出打工,他感到痛心也感到困惑,他不明白:“天底下最不虧人的就是土地啊,土地卻留不住他們。”③夏天義的一輩子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從不占集體的便宜”,他努力摘掉貧困的帽子,減輕國家的負擔,而夏君亭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貧困的帽子拿回來,這樣就可以獲得國家的補助。夏天義反對用七里溝換魚塘,要求重新分地,時不時地干涉新一屆領導班子的事務,不在其位卻始終都以一名共產黨員的信仰要求自己。而正因如此,他卻越來越不得人心,越來越不合群,越來越不被理解。更為痛心的是夏天義的悲劇不僅來自社會,而且來自家庭內部。夏君亭雖然是他的侄子,但是由于二人的執政理念不同,他倆從最初就杠上了,最后弄得水火不容。而他的兒子、兒媳也不見得讓他省心,二兒子慶玉結婚都不愿請他去喝杯喜酒,大兒子慶金倒是孝順,只可惜是個“妻管嚴”,為了給夏天義打吊針只得去賣血。到老了不能做飯時,夏天義只得顫顫巍巍地拉著瞎眼老太婆去各家輪流吃飯,弄得要要飯似的,一生英武的夏天義對自己的兒子、兒媳卻無能為力,急得只有自己打自己的老臉。我們一直講尊老愛幼是我們民族的傳統美德,而隨著改革的進程,一些不正之風漸入農村,農村純樸的社會風氣漸被破壞,這是傳統道德在鄉土民間衰敗的象征。正是在這種內外交困的情況下,這個老一輩的鄉村改革者,走下了歷史的舞臺。
而以夏君亭為代表的新一代農村改革者,他們有眼光、有見識、有魄力,但同時又利己。夏君亭上位后大刀闊斧進行改革,他建立農貿市場的確促進了經濟的發展,但也破壞了農村的社會風氣,“小姐”也從城入鄉了;作為一方官員,他自己的作風本身就是個問題,在處理很多問題上,他的手段也不見得光明。然而夏君亭的一系列改革又無疑是順應歷史潮流的。通過這新舊兩代農村改革者的對比,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的態度是矛盾的,老一代作風端正、一心為公,可是他的改革思路的確不能順應歷史潮流,難以大踏步地推動經濟的發展;新一代順應了歷史潮流,可是他們也助長了社會的某些不正風氣。長此以往,中國的農村改革將往何處去,將是一個令人擔心和不安的問題。
農村改革發展到今天,經濟的增長改善了農民的生活條件,文化的繁榮豐富了農民的業余生活,改革中的弊端和不完善,也進一步“激發著鄉村文化中的狹隘自私和商品文化中的金錢欲,構成對傳統鄉村文化和鄉村社會整體性的威脅。鄉村改革近二十年,文化上的劇變同物質上的變化一樣深遠和引人注目”。④在賈平凹塑造的這一系列農村改革者身上,我們可以窺見賈平凹的文化心態。
這一系列形象隨著社會的變革而發展的,他們的結局與這個社會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正式作出“改革開放”的決策,中國的改革從農村開始了。于是門門們躍躍欲試,進行新的嘗試與探索,但是這一時期農產品的收入依然是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所以即使門門得到了小月的理解和愛情,作者依然通過小月之口,勸誡門門作為農民還是要將地種好。1984年,黨的十二屆三中全會,確認了我國的經濟體制是社會主義公有制基礎上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也就是國家開始鼓勵農村中的一些領頭人通過個人富裕帶動集體富裕,所以即便韓玄子百般阻撓,王才依然得到了縣委書記的認可和支持。但是隨著開放的進程,一些不正之風也傳入了農村,農民們不再毫無例外地純樸無比,他們開始有了仇富情結,張老大就是一個被仇富情結所害的典型。他面對的是集體的不理解和仇富,他更像一個孤單英雄。特別是曾經的隊長牛磨子,當張老大錢財被騙后,他煽動村人到張老大家進行一種類似搶劫的行為,害死了張老大尚在襁褓中的兒子,也間接導致了張老二自殺身亡。他和王才的情況不同在于,韓玄子和王才并無私人恩怨,只是,他作為傳統文化的代表難以接受王才的致富之路。在這里韓玄子被作為落后一方來處理,作者的批判之情也是顯而易見的。90年代,成義與蔡老黑們,比起門門們更有文化、更有眼界,也更有膽識,可是也免不了失敗的命運。因為此時他們要面對的是更為強大的阻力,更為重要的是,他們的發展理念和行為在某種程度上不適應改革的進程,因此他們的致富之路步履維艱。仁厚村,這個城中的村,按照城市規劃,它是應該被規劃的,可是年輕的村長成義用盡一切辦法想將它保存下來,他整頓村子、建立大藥房、發展經濟,以為通過這樣可以保留仁厚村,但是他面對的不是開發商,在開發商背后還有地方政府,成義費盡心機,還是勢單力薄。當他選擇去盜竊為保留仁厚村大賺一筆時,成義和仁厚村都走向了末路,成義被槍決,仁厚村一轉眼也變成了一片廢墟。作者此時的情感態度也是矛盾的,他將成義作為小說中的主角來刻畫,對他的魄力、執政手段贊美之詞溢于言表,可是很明顯,仁厚村的拆遷是符合歷史潮流的,所以成義注定要成為悲劇人物。
蔡老黑的葡萄園在王文龍的地板廠面前也是不堪一擊的,比財力,地板廠財大氣粗;比人力,莊上的人也都圍著地板廠轉;比靠山,地板廠有鎮里縣里領導支持,而蔡老黑想見領導,領導則避之唯恐不及。事實上,地板廠自開辦以來,沒有為高老莊辦過一件公益(捐款翻修學校是后話),而且造成了大量的污染。當蔡老黑被捕的時候,王文龍和蘇紅已經通過上層關系,擔任了政協委員。蔡老黑是敗在了市場經濟面前。
夏天義是成也土地敗也土地。解放后,他領導村人好好侍弄這片土地,土地給了他回報,因此他得到村人的贊同和尊敬。可是90年代了,市場經濟已經入侵農村了,傳統的耕作方式顯然是不適應經濟的發展需求的,夏君亭無疑是識時務的,他通過建立農貿市場促進經濟發展,也鼓勵人們通過多種方式發展經濟,而不是死守著這一片土地。作者的態度是極為矛盾的,無論是對夏天義還是夏君亭,他都是批判之中有贊賞,贊賞之中有批判,因為這就是歷史潮流。
早期,我們從小月對才才的評價:“他太死板了,那樣下去,他是個好農民,是個苦農民,也只能是個窮農民。”⑤可以看出此時的賈平凹是積極鼓勵農民自主改革、發展副業的,特別是王才在眾人都不理解、不支持,孤立他的情況下,縣委書記的支持無疑難能可貴,也是王才成功必不可少的因素。門門有小月的支持和欣賞,禾禾的背后有煙峰的支持和欣賞,王才有二貝在暗中鼓勵和幫助,而張老大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唯一能夠說得來的就是那個城里的導演,這里的孤獨是徹底的。可見此時作者對現實的觀察和思考又深一步了,他已經意識到中國農村改革的艱難進程。在90年代的作品中,作者嘗試著為張老大們尋找藥方,這種尋找只是徒增了煩惱。因為這一時期,改革者們面對的不只是傳統的小農經濟的阻力,更多的是強大的市場經濟,以及底層的政府官員,這些官員雖然遠離真正意義上的行政中心,但是他們在這一方水土上有著極大的權利和權威,而他們的支持與否,對這些在探索中前進的農村改革者而言又是至關重要的。及至新世紀,賈平凹也是迷惑和彷徨的,他意識到了老一代終將會被歷史淘汰,而新一代又欠缺一個公正的心。在改革初期,改革的阻力,作者處理成依靠政府的一句話、一次接見就會有極大的改觀,這種寫法在今天顯而易見是行不通的,改革到了今天,“改革的前途生命、中國的前途生命的重要和影響已經放不下一個藝術至上者的書桌”,⑥因為中國農村的改革者面對的不僅僅再是阻力,還有信仰的危機和越來越渾濁的社會風氣,舊的農村社會秩序正在崩潰,新的社會秩序的建立又困難重重,中國的農村將往何處去?作者依然在矛盾、彷徨中探索。
賈平凹曾說:“我的出身和我的生存環境決定了我的平民地位和寫作的民間視角,關懷和憂慮時下的中國是我的天職。”⑦誠然如此,他是一個非常有使命感和責任感的作家,敢于直面現實,有著深厚的入世情懷,始終密切地關注著社會轉型期中的農村,敏感而又精準地描繪了農村經濟改革引起人們價值觀念、倫理道德、思想感情的嬗變,表達了對鄉土生存和改革的沉重憂思。
注釋:
①費孝通.鄉土中國[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5.
②賈平凹.土門[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6:62.
③賈平凹.秦腔[M].北京: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368.
④賀仲明.中國心像——20世紀末作家文化心態考察[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140.
⑤賈平凹.小月前本[M].廣東:花城出版社出版,1984:132.
⑥李星.混沌世界中的信念和藝術秩序——《浮躁》論片[J].小說評論,1987,(6).
⑦賈平凹.高老莊·后記[M].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376.
[1]郜元寶,張冉冉.賈平凹研究資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5.
[2]葉君.鄉土·農村·家園·荒野[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5.
[3]賀仲明.中國心像——20世紀末作家文化心態考察[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5.
[4]雷達.模式與活力[J].讀書,1986,(7).
[5]丁帆.淺談賈平凹的四部新作[J].當代藝術探索,198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