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鋼(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 后勤處,浙江 紹興 312000)
民國時期是指1912年到1949年38年的歷史時期。中國古籍版本學發展到清代,成果蔚為大觀,為民國時期古籍版本學的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同時,近代機械印刷術的傳入,大大提高了圖書制作的效率,各類圖書版本大量增加,從而促進了古籍版本學研究的進展。
我國古籍版本學的歷史雖然最早可追溯到先秦,但是版本學專著的出現,還是民國時期的事情。一般認為,葉德輝著《書林清話》是我國最早的版本學專著。葉德輝(1864—1927),字煥斌,號直山,一號郋園。湖南長沙人,清光緒十八年(1892年)進士。葉氏學力過人,熱心古書收藏、校勘和出版,是清末民初著名的藏書家和版本學家。《書林清話》寫于清代末年,刻于民國八年(1919年)。該書全面論述了版本學領域的諸多問題,在版本學歷史上具有開創意義。錢基博的《版本通義》是繼葉著后版本學的又一部力作。錢基博(1887—1957),字子泉、啞泉,又號潛廬,江蘇無錫人。近現代學者,大學者錢鐘書之父,他在中國文學、史學和經學等方面皆頗有研究,著述頗豐。《版本通義》寫于民國十九年(1930年),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 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是近代較早以“版本”冠名的版本學著作。在90頁不長的著作中,錢基博已經涉及了版本學方面的諸多問題。
《書林清話》和《版本通義》兩部版本學專著是民國時期古籍版本學理論成果的集大成者。除此之外,孫毓修的《中國雕版源流考》(《國學小叢書》本)于民國七年(1918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該書考證了刻本源流,重點考證了官本、坊刻本、活字印書法和裝訂等問題。 此書時代雖早于葉氏和錢氏之書,但流傳并不廣泛,其影響也遠遠趕不上葉德輝的《書林清話》和錢基博的《版本通義》。下文將重點論述葉氏和錢氏的版本學成就。
古籍版本學的基礎理論是古籍版本學的支柱,其中包括古籍版本學的研究對象及其研究內容,古籍版本學與相關學科的關系,研究古籍版本學的意義和方法等。
什么是版本?對于版本學研究來說,是一個基本而又重要的問題。葉德輝說:“雕板謂之板,藏本謂之本。藏本者,官私所藏,未雕之善本也。自雕板盛行,于是板本二字合為一名。”[1]這說明,“本”初指未雕板以前的寫本,“板”初指雕板印行的書本,雕板盛行以后,才合為“板本”,專指刻板書本。這是“板本”最初的含義。錢基博對“版本”的理解是取廣義的界定,即“版本”泛指包括寫本、雕版印本、泥活字本、套印本在內的,用各種方法制作而成的古代圖書的各種本子。這種認識是廣義的,也是科學的。關于“版本學”的概念,葉德輝認為:“自宋尤袤遂初堂、明毛晉汲古閣,及康雍乾嘉以來各藏書家,龂龂于宋元本舊鈔,是為板本之學。”[1]此“舊刻舊鈔說”代表了清代版本學家的觀點。版本學發展到今天,“版本學是研究版本源流和版本鑒定規律的科學”這一觀點被大多數學者所接收。葉氏的“舊刻舊鈔說”是版本學發展到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我們不能苛求于古人。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2]版本學的學科地位是關系到版本學能否躋身學術之林的大問題。葉德輝首倡“獨立”說。他在《書林清話》中首次提出“板本之學”的說法,為版本學爭得一席之地。葉氏不僅提出了“板本之學”的名稱,而且將它與目錄之學、校讎之學并列為清代三大根柢之學。在葉氏看來,板本之學不僅成了一門獨立的學科,而且很有學術地位。曹之、顧廷龍、李致忠、郭松年等人亦倡此說,可見影響之大。錢基博的《版本通義》在體例上分為原始、歷史、讀本、余記四部分。他并沒有像前人那樣,通過編制目錄或撰寫題跋識語表達其版本思想,而是在對前人版本學成就進行總結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觀點、看法,說明他對版本學的認識趨于成熟。錢基博首次將版本學列入了學術研究的體系,使得版本學有了獨立的學術形態。
關于研究古籍版本學的重要意義,葉德輝指出:“版本之學,為考據之先河,一字千金,于經史尤關緊要。”[3]292沒有版本學知識,不對版本進行考辨,就找不到可靠的版本,考據自然就沒有可靠的依據,結論必然會出現謬誤。這一點已被大量的考據實踐證明是正確的。葉氏認為,清代之所以在學術研究中取得巨大成就,甚至“超軼宋元,皆此三者(指版本學、目錄學、校勘學) 為之根柢”。[1]錢基博認為研究古籍版本,目的是為了讀書治學,而不在視其為古董。他說:“版本之學,其始以精校讎,其蔽流為骨(古)董。”[4]90在《版本通義·歷史篇》中,錢基博引王士禎、錢大昕、葉夢得、焦循等人的觀點,對嗜宋本書如命,藏書而又不讀書的做法提出了批評。最難能可貴的是錢氏以自己的實際行動闡釋了重視版本的意義。錢基博晚年將其所藏5萬余冊書籍捐給了所在的華中師范學院(現華中師范大學),真正讓它們發揮了在學術上的作用,而不是作為古董留給后人。
版本學史是中國古籍版本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對中國古籍版本學歷史發展的經驗總結。關于版本學的起源,錢基博認為:“版本之學,所從來舊矣。蓋遠起自西漢,大用在校讎。”[4]1葉德輝指出:“自鏤版興,于是兼言板本。其例創于宋尤袤《遂初堂書目》。……知辨別板本,宋末士大夫已開其風。”[5]前者的“西漢說”從學科關系出發,以劉氏父子校書為濫觴,驗證了早期版本學脫胎于校讎學的事實;后者的“宋代說”從表現形式出發,以尤袤《遂初堂書目》的出現作為版本學形成的標志,反映了版本目錄在表現版本學時的不可替代性。隨著古籍版本學的發展,曹之的“先秦說”得到了越來越多學者的認可。無所謂孰是孰非,這是學科發展的必然過程。
關于版本學的發展史,錢基博持三段論看法:西漢為萌芽期;自宋至明代為初步興盛期;清一代為鼎盛時期。其后關于古籍版本學的歷史分期這一問題,顧廷龍認為:“自漢至宋清,是版本學從創始到發達的三個時期。”[6]戴南海認為:“(版本學) 始于漢、昌于宋,而大盛于清,這就是版本學從發生到發展的概況。”[7]無不受錢氏版本學歷史分期思想的影響。
版本鑒定是古籍版本學的重要內容之一。葉德輝在《書林清話》中總結出幾條考論版本的經驗。其一:“吾所論則純取之于神理也。”[8]這是說,鑒別版本的真偽,不能只看表面現象,而要從書的內在特征上加以考證鑒別;其二:“重在校勘,而不在外飾也。”[9]這是說,考辨版本,要重在校勘文字,而不要只注意外表形式;其三:“書本未經目睹,不可臆斷。”[3]286這又是說,鑒別版本重在經驗,不能只靠前人的文字記載而主觀臆斷,這也是他考證版本的重要指導思想。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他在版本考論中做了大量工作。錢氏在《版本通義》中對宋版書在版式、字體、印紙、避諱、裝幀等方面表現出來的特點,都作了詳盡的論述。宋版紙張,有活襯紙、蠶紙、鵠白紙、藤紙,以羅紋紙為貴。錢氏還指出宋刊、宋印,大都用公私簡帳的特點。字體“以大小歐體字刻版者為最適觀者”。錢基博還注意到,利用缺筆來鑒定版本,詳列了整個宋代避諱缺筆的情況。錢基博對宋版書的論述,全面、詳實、合理,并結合了館藏實際,使得我們對宋版書的鑒定有了重要的理論依據。
古籍版本學是一門實踐性極強的學科,衡量一代版本學之興衰,主要根據社會實踐。民國時期,學者們在版本學理論的指導下積極參與了版本學的實踐活動,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文化是有繼承性的,而古籍出版工作是文化事業的一部分。民國時期,民營出版機構發展迅速,是當時古籍出版的主力軍。而其中“張元濟主持出版的商務版古籍,形成了民國時期我國古籍整理、校勘、出版史上的新高”。[10]張元濟先生,字筱齋,號菊生,浙江海鹽人,是著名的出版家和版本目錄學家。1902年進入商務印書館,先后任編譯所所長、經理、監理、董事長。他精于版本目錄學,為古籍整理出版做出了重大貢獻。在張元濟整理、影印的眾多古籍中,《四部叢刊》和《百衲本二十四史》取得了重大的版本成就。正如顧廷龍先生所說:
先生對目錄、版本、校勘之學,有深邃造詣,充分體現于《四部叢刊》的初、二、三編和《百衲本二十四史》等編校、影印工作中。……前人談版本均不及此。[11]
2.1.1 《四部叢刊》出版的版本成就
《四部叢刊》(簡稱《叢刊》) 從民國九年(1920年)6月起,分6批出版,到民國十二年(1923年)3月出齊,全書共收入古籍323種(二十四史不在內)8548卷(四種無卷數),2100冊。民國十五年(1926年)至民國十九年(1930年)初,重版一次,更換了21種書籍的底本——因為找到了時間更早、更完整的版本,另有44種增補了缺卷和缺頁。“一·二八”事變后商務的復興稍見起色,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張元濟即投入了《叢刊》續編和三編的出版。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續編出版,收書81種1438卷;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 三編出齊,收書73種1910卷。均為500冊。
張元濟在《叢刊》的編纂過程中,始終堅持“書貴初刻”的原則。《叢刊》初編基本上網羅了當時現存的珍本秘笈。以版本來區別,其中有宋本45種,金本2種,元本19種,影寫宋本13種,影寫元本4種,元寫本1種,明寫本6種、明活字本8種、校本25種,日本、高麗舊刻本7種,釋道藏本4種,其余沒有舊刊本的,也都是經過精選的影抄、傳抄和明清兩代的精校精刻本。《叢刊》貫徹“書貴初刻”和重視善本的原則,在續編和三編中反映得更加明顯。[12]
《叢刊》不僅收集到當時能見到的最佳版本,還在不同程度上完善了這些孤本善本。如《平齋文集》原用鐵琴銅劍樓所藏的半部影宋抄本,張元濟在內閣文庫中見到此書的下半部,剛好配成一部完整的書籍影印出版,為我國善本書庫又添一部佳作。又如《太平御覽》,張元濟從日本影印回來靜嘉堂本、喜多村直聚珍本配補宋蜀刻本,使其成為最善的最可信之本,具有極重要的文獻價值和版本價值。1960年中華書局重印《太平御覽》,仍然是用商務這個本子來影印的。再如《春秋正義》借日本版本對校國內的鮑崇成本、張若云本,糾誤補闕,使其成為最善最可信之本。
此外,《叢刊》還將南潯劉氏嘉業堂所藏查繼周手稿《罪惟錄》97卷和昆山圖書館所藏顧炎武的手稿本《天下郡國利病書》影印出版。這些手稿都是保存了二三百年,未經刊印的孤本,將這些孤本手稿影印出版,使其有機會化身萬千,能長期流傳,既有利于它們的保存,更能提供給讀者利用和學者研究。2.1.2《百衲本二十四史》出版的版本成就
《百衲本二十四史》(簡稱《衲史》)的底本優良。“《衲史》是宋元以來全史善本的一次大結集,是宋元以后全史最佳的匯集本。搜羅舊本之廣,影印之精,在歷史上都是空前的”。[13]就其搜羅到的版本來說,其中宋刊本十五,元刊本六,明刊本一,清刊本二。宋刊中最早的是景祐本、嘉祐本,其次是紹興本(包括蜀大字本)、慶元本。元刊中不是大德本,就是至正本。可以說《衲史》集宋元舊本之大成。而這些宋元本,是從許多宋元舊刊中篩選出來的。它是全史中宋元版本的精華。再就其版本的來源來看,張元濟“求之坊肆,丐之藏家,近走兩京,遠馳域外”,真正做到了上下求索,八方搜討,這是明清校史者從來沒有做過的。
《衲史》校勘成就顯著。張元濟是繼乾嘉校勘學大師王鳴盛、錢大昕之后,在史學上貢獻最大的一個人。歷史文獻學家張舜徽先生稱贊《衲史》經張元濟校勘過后,“從此全史中出現了最標準的本子,可據以訂訛補闕,對史學界的貢獻為最大”。[14]《衲史》的校勘與考證緊密結合,既重視對校(死校),又靈活運用本校、他校、理校(活校),精密考訂,“所采獲者,皆前人未見之書。故其論定者,多千古未發之覆”。[15]張元濟先生為此寫下了洋洋百數十冊的《衲史校勘記》,其中總結出的古籍校勘的基本規律和原則,至今仍被奉為校勘古籍的圭臬范例。通過校勘,考訂文字的訛、衍、闕、脫,從而恢復古籍的本來面目,澄清了許多長期困擾史學界的錯誤,為當今及后世學人研究中國歷史鋪平了道路。
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是當代公認的一種質量較高的本子。實際上點校本除《史記》《舊五代史》和《明史》以外,其余21史,有《后漢書》等11種用百衲本為底本;有《漢書》等10種以百衲本作為校本。《衲史》的編、校成果,得到了后來學者的充分肯定。《衲史》具有重要的版本價值、史料價值和文物價值,在中國古籍版本學史上、中國史學史上乃至世界史學史上都占據著極為重要的地位。
版本目錄是考訂圖書版本的記錄。民國時期有關圖書館的藏書家編制了大量版本目錄,這些版本目錄匯集了古籍版本鑒定的豐碩成果,如繆荃孫編《藝風藏書記》《藝風藏書續記》《藝風藏書再續記》《江南圖書館善本書目》《清學部圖書館善本書目》等;故宮博物院編《故宮所藏殿本書目》;張允亮編《故宮善本書目》;王文進編《文祿堂訪書記》;趙萬里編《北平圖書館善本書目》;趙錄綽編《北平圖書館善本書目乙編》;孫殿起編《販書偶記》及其《販書偶記續編》等。
隨著西方攝影技術的傳入和普及,繼楊守敬刻《留真譜》之后,民國時期用照相制版技術編印了不少善本書影,例如《鐵琴銅劍樓宋金元本書影》(瞿啟甲輯,民國十一年(1922年)影印本);《故宮善本書影初編》(民國十八年(1929年)故宮博物院影印本);《缽山書影》(柳詒徵輯,民國十八年(1929年) 國學圖書館影印本);《嘉業堂善本書影》(劉承干輯,民國十八年(1929年)吳興劉氏嘉業堂石印本);《重整內閣大庫殘本書影》(故宮博物院文獻館編,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 影印本);《涉園所見宋版書影》(陶湘輯,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武進陶氏影印本);《文祿堂書影》(王文進輯,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武進陶氏影印本)和《明代版本圖錄初編》(潘承弼、顧廷龍編,民國三十年(1941年)開明書店影印本)。
民國時期的古籍版本學家除了上文已經研究過的葉德輝、錢基博、張元濟等人之外,還有魯迅、羅振玉、傅增湘、陶湘、鄭振鐸、孫毓修、胡適、向達、趙萬里、王重民等。
綜上所述,民國時期古籍版本學研究在借鑒清代及清代以前版本學成就的基礎上,在理論和實踐領域都取得了一定的成績,是古籍版本學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時期,它承前啟后,為建國后對我國古籍版本學研究做全面的總結奠定了基礎,是中國古籍版本學史無法跨越的一個重要階段。
[1]葉德輝.書林清話·卷一 板本之名稱[M].長沙:岳麓書社,1999:21互22.
[2](春秋) 孔丘.論語[M].西安:陜西旅游出版社,2003:129.
[3]葉德輝.書林余話·卷下[M].長沙:岳麓書社,1999.
[4]錢基博.版本通義[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3:90.
[5]葉德輝.書林清話·卷一 古今藏書家紀板本[M].長沙:岳麓書社,1999:4互5.
[6]顧廷龍.版本學與圖書館[J].成都:四川圖書館,1978(11):22.
[7]戴南海.版本學概論 [M].成都:巴蜀書社,1989:19.
[8]葉德輝.書林清話·卷十 宋元刻偽本始于前明[M].長沙:岳麓書社,1999:223.
[9]葉德輝.書林清話·卷七 明人裝訂書之式[M].長沙:岳麓書社,1999:156.
[10]張樹年,張人鳳.校史隨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1]王紹曾.近代出版家張元濟[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136.
[12]杜少霞.試論《四部叢刊》出版的特點、版本成就及局限[J].圖書館工作與研究,2007(11):75互77.
[13]海鹽縣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出版大家張元濟——張元濟研究論文集[C].上海:學林出版社,2006.
[14]張舜徽.中國文獻學[M].鄭州:中州書畫社,1982:308.
[15]傅增湘.校史隨筆·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