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志
(鄭州大學 文學院,鄭州450001)
墨白的小說主題指向很多,有對知識分子進行反思的,也有對城鄉二元對立進行批判的,還有對國民性進行批判的,等等。可是,有一個小說敘事的立場,卻是墨白無論在進行什么樣的主題創作時都不會放棄的,那就是講述現實生活中的神秘。在墨白的許多作品中,幾乎都有類似的情節,即明朗清楚的生活中突然出現了一個無法解釋的神秘,這種小說敘事的形成,大約和墨白對生活的理念有關,他不止一次地表示生活的神秘性。他曾經舉過一個很有趣的例子,他把每個人都稱作一個房間,他的一篇小說的名字就叫做“黑房間”。如果說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房間的話,墨白強調,我們對每一個人的認識,往往不過是看到了這個房間的外形,而沒有進入房間的內部。這樣,我們就談不上真正認知了這個人。這樣,現實生活其實對我們來說處處都充滿了神秘。
一
墨白在一本書的自序中曾經這樣講過他的小說立場,他說神秘“這個詞語與我們的現實生活也緊密相連。走在大街上,當您對面走過來的一個陌生而漂亮的女孩,或者一個陌生而面容蒼老的男人的時候,您對她,或者他了解多少呢?她是個良家婦女還是個妓女?他是個老知識分子還是一個殺人犯?您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她或他的生活,她或他的一切,對于我們就構成了一種神秘。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神秘的房間。那么您在別人的眼里呢?同樣也是一間神秘的房子。我們每天都要面對這樣的生活,就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在即將到來的那一時刻,會在我們身邊發生什么樣的事情,不知道,我們怎么能知道那些突然出現在我們身邊的事情呢?未來對于我們每一個人來說,她永遠都是神秘的。……講述現實生活中的神秘是我寫作的敘事策略,同時也是我的小說立場。”[1]5顯然,就墨白的自述來看,神秘構成其對生活的認知,也構成了他小說寫作的基本立場,于是,就墨白的小說來說,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個基本的現象,即幾乎墨白所有的小說都有神秘現象出現。《夢游癥患者》的主旨是對文化大革命這種全民的瘋狂的荒誕現象進行反思,但是在小說最后,一個神秘的現象也出現了:一個陌生人在小說最后詢問三爺的下落的時候,講到了三爺的家人,“可是沒有人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后來有人在河里發現了生產隊的沉船,在船艙里找到了他三兒子和二兒媳婦的尸體,從此以后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2]279顯然,對于這個鎮上的人來說,雖然他們對三爺的去向漠不關心,但是有幾個事情還是確實對他們構成了神秘,一個就是三爺的三兒子和他的二兒媳婦怎么死到了生產隊的沉船里,這個事情是意外還是謀殺?另一個則是三爺的下落。我們閱讀小說,從三爺的角度知道三兒子和二兒媳婦的死因,那是因為叔嫂通奸,為三爺震怒,三爺鑿沉了船,淹死了自己的兒子和兒媳婦。但是,就另一個未知因素,即三爺的下落,我們也是無法知道的。在對文化大革命中的荒誕因素進行反思和批判的同時,墨白順便展現了生活的神秘性和復雜性。《霍亂》是一部帶有鮮明的新歷史痕跡的小說文本,小說在展示戰爭年代駁雜而充滿迷霧的過去的時候,也顯示了生活的神秘性。醫生米先生的兒子軍醫米陸陽接受任務,帶著妻子,也是他原來的表妹林夕萍回到故鄉潁河鎮,而在小說敘事中,卻展現出了其他的豐富的信息,比如說,米先生原來曾經與林夕萍的媽媽有染,而林夕萍父親、母親的死亡也和這有關,之后,米先生又指使土匪綁票,殺死了和他一起毒死林夕萍父母親的谷雨的父親。這部小說最重要的主題應該是墨白對歷史的反思,可是小說中充滿了神秘的迷霧,在米陸陽短暫的回家的幾天中,過去一點點地呈現出它的神秘性。顯然,至少就這部小說而言,神秘性也是其副主題之一。
墨白也有一些小說主題本身就指向了神秘。《最后一節車廂》中,秋雨在小說一開始就給我們呈現出其神秘性。他每個星期六的下午都一定要從省城坐669次列車出發到達錦城,每個星期日的早上一定會坐670次列車回來,而且,他每次都坐在左后一節車廂的一個固定位置上。小說是借列車乘警和乘務員的視角展示了這個中年男人的奇怪的行為。這個視角的選擇顯然大有深意,只有限制視角才能夠激發我們的好奇心,顯然,此時的秋雨在乘警和乘務員眼中以及讀者眼中,就是一個神秘的謎團。接著,小說敘事的眼光開始緊跟著秋雨,這讓我們得以看到乘警和乘務員所看不到的東西,去關注秋雨在錦城的行蹤。小說描述秋雨到達錦城之后,一定會來到一個距離車站不遠的八一賓館住宿,而且通過秋雨住宿時的一場糾紛我們還知道,秋雨已經長期預訂了這個賓館的419房間每個星期六的住宿。接下來,小說給我們揭開了謎底,原來,他每周都要跑到錦城入住八一賓館,入住這個房間,只是為了看對面一所居民樓里的一個房間,因為這個房間里曾經住過他曾經的女友秋意。秋意在一場車禍中去世,受到打擊精神出現問題的秋雨卻固執地不肯接受這個現實,他仍然延續自己既往的生活習慣,在周六回到錦城,通過緊盯對面的窗口,在思想中似乎又和秋意聯系到了一起。小說最后以秋雨的消失作為結束,但是顯然,秋雨這個男人已經給乘警留下了大量的疑問。雖然我們可以借助作者上帝般的全知視角明白秋雨的行為,從而理解他的那些在乘警看來極為荒誕的舉動,但是,作者最后讓秋雨脫離了上帝的全知視角,失蹤了。而這個秋雨的失蹤其實也不啻是作者在這個小說中的一個宣言,面對生活,我們究竟能知道些什么呢?我們看到的表象和其實質究竟有多大的差距呢?
如果說上述這些小說都基本是以全知視角進行敘事,導致小說中的某些神秘對我們無效的話,那么,墨白還有些小說簡直就是懸疑小說。當然,它們和通俗懸疑小說最大的區別是:通俗懸疑小說最后都是以真相大白作為結尾,而在墨白的敘事中,有些事情,也許永遠都不會再有人知道結果了。海明威曾經提出過著名的“冰山理論”,他說:“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就在于它只有八分之一的部分在水面上。如果一個作家省略的是他所不了解的東西,那只會給他的作品留下空白。”海明威的著名作品《白象似的群山》就是這樣一個著名的作品,小說隱藏了大量的介紹,從而給人廣闊的思考空間。墨白的這些敘事在某種程度上和海明威的理論并不完全貼合,墨白顯然并非只留下了八分之一的敘事表層,他進行了更多的外部的描畫,但是關鍵情節,墨白也留下了一個空白,讓人思考。《影子》的敘事和傳統的偵探小說頗為相似,一個學校里先后有兩個老師,小劉老師和小譚老師莫名其妙地死了,接著,看到自己兒子的尸體,小譚老師的父親老譚老師瘋掉了。敘事者“我”接受學校命令,在醫院陪伴譚老師。在陪伴譚老師的過程中,從譚老師瘋瘋癲癲的敘事中,以及痣臉護士從譚老師衣兜中發現的四張紙條,“我”發現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老譚夫妻不和,這導致他有了一個情人。在一次和情人親熱的過程中,他發現有人在偷看他們。然后老譚就收到了第一張勒索字條,讓他送200塊錢到某一地方。老譚懷疑是小劉老師干的,他用酒精巧妙地殺死了小劉老師。但是接著第二張、第三張勒索字條又接踵而至,這次他發現勒索者居然是自己的兒子,憤怒之下,他用煤氣毒死了自己的兒子,但是接下來,第四張勒索字條又來了。譚老師無法承受這樣的壓力,瘋掉,并且死掉了。小說敘事顯然表明,勒索者并非劉老師或者小譚老師,那么,誰是勒索者?小說的限制視角使我們無法揣測這個人是誰,事實上,即便是小劉老師和小譚老師的死因也只是我們的揣測,因為老譚已經死了,不會再有人明確地告知他們的死因。小說充滿了迷霧,直到小說結尾,留給我們的仍然是一個迷霧。《鏡框里的畫像》也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小說,小說以一個孩子的視角展示了一個荒誕而充滿謎團的成人世界。五歲的我隨著母親第一次到達了姥姥姥爺家,在這之前,母親從來沒有回來過。在姥姥家,我發現了一系列奇怪的事情,比如母親對她自己父親遺像的痛恨。事實上,從小說敘事可以看出,母親之所以能回到她母親家,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已經死了才回家的,她不愿意見到自己的父親。接著,在晚上睡覺的時候,母親做噩夢,雙手卡住我的的脖子,大喊:“娘,娘,你看俺爹……你看俺爹……”還有一個奇怪的現象是,小姨生下了一個死嬰,而這個死嬰渾身烏紫頭發霜白,顯然是近親繁殖的后果。事實上,小姨在這個時候還沒有結婚。這一系列的奇怪事似乎都在指明了一個現象,即姥爺曾經對兩個女兒進行過性侵犯,而敘事者“我”很有可能是母親和姥爺結合的產物。當然,小說并沒有明確地指出這一點,只是這些若有若無的不正常的狀況似乎在暗示我們,生活遠不是我們看到的那樣充滿陽光,那樣一覽無遺,在陽光的表象下,潛藏著無數不為人知或者無法為人知道的事情。
二
如果我們給墨白小說中的神秘分類的話,其神秘敘事也是可以分為兩類的:一類就是如上面所談到的那類墨白的小說,即強調人身份或者人際關系的神秘的小說。這類小說雖然是在講述神秘的事情,但是,我們會發現這些神秘其實都是有原委的。換言之,這些神秘敘事中的問題,不論是《影子》中的神秘的勒索者,還是《鏡框里的畫像》中姥爺到底對自己的女兒怎么了,它都有一個基本事實存在著。雖然有人在故意消弭這些神秘的事件的痕跡,但它總是有合乎人間情理的東西,或者我們可以把這些神秘稱為隱秘,是人為的隱秘的歷史事件。墨白筆下的神秘還有另外一種,那就是超出了人事的神秘。某些事件的發生、發展完全超出了我們的常識和科學能夠解釋的范圍,這就使得這些神秘更具有了形而上的意味。
《重訪錦城》中的譚漁在一個冬天大雪紛飛的日子來到錦城,看望曾經和他相愛過的女人錦。到達這個城市,他才得到消息,錦已經死了。而接下來和錦的朋友的交流更是讓他知道了不少隱秘的東西,比如說,錦當年之所以拋棄和他的愛情回來結婚的原因,比如說錦的母親和錦的養父的曖昧關系。當然,也有已經被巧妙地塵封無法再為人所知的隱秘,比如說,錦的父親和母親到底是怎么死的,到底是錦的母親自己放火燒死了自己和丈夫,還是錦的養父害怕錦的父親報復而把錦的父母燒死,都已經無法為人知道。接著譚漁又遇到了奇怪的事情,他決定去找錦的養父,去看看錦生活的地方。在夜晚,錦的養父接待了譚漁,而且給他說了很多事情。但是接著錦的朋友打電話,告訴他錦的養父已經去世了。譚漁拜訪的地方是沒有錯誤的,而錦的朋友也肯定沒有騙他,那么,接待譚漁的老人到底是什么人呢,難道是錦的養父的鬼魂么?小說留下了一個神秘的尾巴。這部小說顯然是一部多重主題的復調小說,而神秘性顯然也是作者在其中著重表達的一個主旨。通過對神秘的細節的展示,小說顯示出生活的巨大的神秘性。對于我們來說,生活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我們的智慧之光、知識之光照亮的只是很小的一片,留給我們更多的是神秘。
神秘,對于墨白的小說來說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如果說上面所分析的已經顯示了在墨白小說中神秘是一個永恒的主旨的話,那么,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證明,在墨白的許多小說中,神秘甚至不是如上面所談到的是小說的一個主旨,而是直接構成了小說的根本性的意義。如果沒有神秘,墨白的許多小說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或者說,其意義和一般的通俗小說并無二致。
《飄失的聲音》是墨白的一部中篇小說。小說講述了作家譚漁在一次郵寄自己的小說的時候,一時心血來潮,送給郵局工作人員楊玉一部自己的小說《孤獨者》,然后情感不斷受挫的楊玉默默地就愛上了作家。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譚漁打通了楊玉的傳呼,兩人就再次相見了。接著,兩人一起吃飯、聊天,楊玉向作家傾訴自己的情感歷程,還帶著作家到自己工作的地方以及自己開的一個美容店給作家洗面。接著,兩人坐上了火車,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住宿、做愛。就小說敘事來看,一直到這個地方,小說和一般的通俗小說似乎并無二致。但是接著,墨白以一個化腐朽為神奇的神秘性結束了這部小說:譚漁接下來有事忙了半個月,半個月后他打楊玉的傳呼,卻再也聯系不上她,找她的店,她的店已經轉讓,到楊玉工作的郵局,郵局的人卻說這個單位從來就沒有楊玉這個人。
短篇小說《神秘電話》則虛構了一個叫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一個夜晚,電話鈴聲把“我”從夢中驚醒,這是一個廣州過來的電話,一個自稱名叫林夕秋的男人要找一個名叫秋的女人。由于電話號碼升位的關系,他再也無法打通秋的電話而只能打到“我”這里。林夕秋希望“我”能替他給秋打一個電話,讓秋知道他在找她,給他回電話。“我”答應了。第二天,“我”給秋打了電話,秋也答應給林夕秋回電話。但是到了晚上,林夕秋的電話又打過來了,說秋并沒有給他回電話,希望“我”再次通知,這樣,第二天我就又給秋打電話。如此不斷重復,一直延續了十幾天。十幾天后,林夕秋沒有再打電話來,“我”焦躁不安,就打給秋,但是電話已經沒有人接了。“我”的生活已經徹底被這個電話打亂了,第二天“我”決定到秋的城市找秋。出乎意料的是,根據秋的電話,“我”找到的秋的住處居然是火葬場,而秋的電話號碼居然就是一個骨灰盒的號碼,火葬場的看門老頭則說,秋的這個號碼的骨灰盒正好昨天被人取走了……
在以上的這些小說敘事中,我們可以看到,神秘性就是這些小說的根本意義所在。從生活常識來講,這些小說的敘事邏輯并不符合我們基本的生活邏輯,或者用一個俗套的話來說,是不符合唯物主義的。因為無論是楊玉的神秘出現和神秘消失,還是就秋的骨灰盒的消失和神秘電話的巧合而言,都不符合我們基本的生活邏輯。或者我們可以這樣說,墨白的這些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反生活邏輯的,反生活現實的。雖然這些小說的基本細節仍然建立在作家對生活細節的扎實的描摹之上,可是,到了情節的關鍵地方,生活卻突然呈現出了巨大的悖謬性和不合邏輯性。當然,正是通過這樣的敘述,墨白把他小說中的神秘性凸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讀《飄失的聲音》,無論讀者是如何的健忘,或者缺乏基本的文學審美技巧,可是這個最后巨大的神秘還是能夠帶給人美學的震驚。或許,這也正是墨白的目的所在,通過這種不合常理的,帶有巨大神秘感的情節的設置,帶給人強烈的美學震驚,從而讓讀者正視并且思考生活中無處不在的神秘。
正如墨白自己所說的:“現實生活中的神秘是我寫作的敘事策略,同時也是我的小說立場。”[1]5在他的小說中,可以解釋的神秘和無法解釋的神秘隨處可見,人為的隱秘與超越生活經驗的神秘伴隨共生。神秘性也成為分析墨白小說繞不過去的一個關鍵詞。雖然他小說中的很多神秘我們無法用生活經驗和科學常識來解釋,但是文學創作本就不是科學的復制品,而是作家認知的表達。通過在小說中對無處不在的神秘現象的強調,墨白在帶給讀者美學震驚的同時,促使讀者從所謂的“自動化”中走出來,來正視生活中我們已經習焉不察的無所不在的神秘,從而對生活有更加本真的思考。
[1]墨白.自序:與本書相關的幾個詞語[M]//重訪錦城.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0.
[2]墨白.夢游癥患者[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