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輝
(新鄉學院文學院,河南新鄉453000)
毗濕奴(Vishnu)是后期婆羅門教和印度教神話中三大主神之一,是世界的保護神。在《吠陀》中毗濕奴就已存在,但地位不高。毗濕奴的地位和職能處于不斷的變化中,按照郭良鋆先生的說法,從吠陀神話到印度教神話,毗濕奴的神性發生了升格和移位。在吠陀神話中,毗濕奴已經受到崇拜,和因陀羅關系密切,曾幫助因陀羅殺死惡魔弗栗多,不過地位并不重要,僅以“三步”跨越三界著稱,梵書中毗濕奴是祭祀的同一體,擁有極大的聲望。但是,正因為他已經存在的神性比較強大,具有升格的基因和潛勢,《吠陀》中又沒有更清晰的反映,所以,在婆羅門教復蘇向印度教過渡時,毗濕奴被賦予許多新的神性,擢升為主神之一,成為居于首要地位的大神。[1]83-84郭先生對造成毗濕奴的升格和神性移位的文化因素進行了中肯與合理的分析。本文采納了郭良鋆先生的觀點,具體從毗濕奴的十個化身來分析其形象的內涵。
《吠陀》中還沒有出現化身的觀念,到婆羅門教神話中,化身概念普遍存在,這就為吠陀時期或早期印度河文明時期舊神向新神的轉化也即移位和升格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在婆羅門教和印度教神話中,毗濕奴曾多次化身拯救世界,“在晚期的經書中說有22次化身,甚至還有的說有無數次化身。”[2]67毗濕奴在現在的摩訶尤伽中有十次化身:一、化身為魚,救人類的始祖摩奴于洪水之中;二、化身為龜,幫助諸神取得不死的甘露;三、化身為野豬,用長牙頂起即將沉沒的大地;四、化身為人獅,殺死惡魔,拯救被惡魔挾持的世界;五、化身為矮人,僅用兩步就跨越天國和人間,第三步將巴里(伯利)踩進地下世界;六、化身為持斧羅摩,消滅了對婆羅門不恭的剎帝利迦多維爾耶整個家族和許多剎帝利,重新確定了婆羅門的統治;七、化身為《羅摩衍那》的主人公正義之王羅摩,殺死十首魔王羅波那;八、化身為多門城的黑天,除暴安良,幫助般度族奪回王位;九、化身為佛陀,引導妖魔惡人自取滅亡;十、化身為騎著白馬的救世主,毀滅現世的罪惡,挽救正確的信仰,創造未來的新世界。
分析毗濕奴的十個化身可以看到,在上述前五個化身中,毗濕奴是諸神和人類的保護者,頂起大地、保護人類、殺死惡魔、拯救諸神、奪回三界,顯然是部落英雄形象,具有早期天神的特征,反映了雅利安人和土著居民的種族沖突和融合。這五個化身具有太陽神系的特征,但是,毗濕奴已經開始被賦予一定的宗教性特征,例如野豬神話的另一個版本提到他不僅戳死魔鬼,釋放大地,而且找回《吠陀》;魚化身神話的另一個說法提到他不僅拯救了摩奴,而且把梵天不朽靈魂的真正教義傳給他。傳教義,找回宗教經典《吠陀》,這些神性顯然不屬于早期天神,這里的毗濕奴就具有一定的宗教性了。
第四個化身是在史詩—往事書時期才出現的。第二個龜的化身使得毗濕奴在攪乳海這一傳統神話情節中扮演了更為重要的角色,而第四個人獅化身中的毗濕奴不但是個殺魔的太陽神系英雄,還把殺魔和護佑自己信徒、確立毗濕奴崇拜的威望聯系起來了,這里的毗濕奴已經成長為一個宗派崇拜神,人獅化身是介于毗濕奴的前三個動物化身與后來的人化身之間的化身。這則神話也具有過渡意義,它一方面表現出毗濕奴作為早期太陽神系天神的特征,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宗派崇拜的產生和宗派崇拜之間的斗爭。
第五個化身侏儒神話中關于第三步的神話應該比人獅的神話產生得早,《吠陀》早期記載的神話沒有提到毗濕奴的第三步,這里卻說到巴里通過祭祀和苦行獲得的功德必須承認,所以侏儒瓦摩那只跨了兩步,放棄了收復陰間的權利,巴里獲準統治陰間。祭祀和苦行的功德必須承認,這顯然是婆羅門教的思想,印度教更重瑜伽,向往梵我合一,精神解脫,祭祀的地位已經沒有那么重要了,由此可以推斷,這則關于第三步的神話是產生于婆羅門教時期。而第四個化身人獅神話如前所述已經向宗派崇拜階段過渡,也即已經處于婆羅門教向印度教過渡的階段了。因而,第四個化身的神話應該晚于第五個化身中三步的神話,他們已經體現了當時印度的一些社會生活狀況,而后面五個化身卻反映出更多的社會現實內容。
持斧羅摩的故事是頌揚婆羅門,而羅摩的故事卻是在歌頌剎帝利,內容傾向自相矛盾。這其實反映了史詩長期流傳,不斷增衍的形成過程。印度古代的書寫材料是不可能長期保存的貝葉,這就決定了史詩的原始或早期版本無法保存,在長期流傳中,不斷有人對史詩進行增刪改編。一般說來,頌揚剎帝利的神話傳說是與剎帝利關系密切的宮廷歌手蘇多在列國爭霸的英雄時代,適應現實需要歌頌英雄編制的;而頌揚婆羅門的神話傳說則大多是由婆羅門祭司編制,在后期加入的。“據《摩訶婆羅多》精校本首任主編蘇克坦卡爾考證,原先的2.4萬頌(頌是印度兩大史詩中的詩歌單位,類似于漢語詩歌中的節)左右的《婆羅多》曾經一度被婆羅門苾力瞿族壟斷。由于《婆羅多》是頌揚剎帝利王族的英雄史詩,因而苾力瞿族竭力以婆羅門觀點改造《婆羅多》,塞進了大量頌揚苾力瞿族和抬高婆羅門地位的內容。”[3]79持斧羅摩也是苾力瞿族的后裔。史詩中關于持斧羅摩的插話竭力表現婆羅門對剎帝利的勝利,可見這段神話傳說是被后人改造過的,這里的毗濕奴也已經打上了雅利安人集團內部矛盾——婆羅門與剎帝利矛盾的印記。化身持斧羅摩的神話表明,在這段神話被改編的時代,剎帝利的地位已經提高了許多,甚至可能已經超過婆羅門,所以婆羅門才通過毗濕奴化身持斧羅摩的方式取得精神上的勝利。
毗濕奴的另一個化身《羅摩衍那》的主人公羅摩是個理想的君主,理想的兒子,完美的剎帝利。細考起來,羅摩的形象是隨著封建制戰勝奴隸制而逐漸被神化的。在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過渡的過程中,婆羅門希望他們占絕對中心地位的奴隸社會能繼續發展,而剎帝利渴望通過爭霸戰爭奪取更多的財富建立自己的統治。隨著封建制對奴隸制的勝利,羅摩的形象逐漸完美化和神化,被注入了新的道德觀念,成為正義和道德的化身。在《羅摩衍那》中,“在一般認為屬于原始部分的第二至第六篇中,羅摩基本上是個人間英雄形象,而在屬于晚出部分的第一和第七篇中,羅摩被寫成大神毗濕奴的化身。從此,羅摩成了印度教崇拜的主要偶像之一。”[3]88
羅摩成為一個完美的剎帝利和被神化為毗濕奴的化身,表明了封建制度在印度的最終確立。兩大史詩中也有些神話故事直接體現了婆羅門和剎帝利的矛盾。比如,毗濕奴的第六個化身持斧羅摩還在世時第七個化身羅摩就出世了,《羅摩衍那》中持斧羅摩對羅摩拉斷濕婆神弓妒火中燒,向他挑戰,結果敗北;《摩訶婆羅多》中持斧羅摩被羅摩擊昏等描寫。這些故事是雅利安人內部兩個種姓矛盾的寫照,也體現了雅利安人從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過渡時期不同社會集團力量對比的變化。羅摩的勝利是剎帝利的勝利,也是封建制度勝利的標志。
毗濕奴在史詩中的職能在不斷變化,由具體職能向抽象職能、自然屬性向社會屬性變化,后來變為說教化和神秘化。羅摩后來發展為一個宗派崇拜神,形成了一個獨立的印度教宗教派別。
在《薄伽梵歌》(Bhagavad Gita)中,毗濕奴化身的黑天勸阿周那(Arjuna)參戰,認為一切都是虛幻的,包括戰斗和死,人們只有遵循自己的責任,他向阿周那闡明解脫的三條道路:業瑜伽(行動)、智瑜伽(知識)和信瑜伽(虔信),把解脫看成人生的最高理想。“《薄伽梵歌》以此為基礎,建構其解脫者之全部理念;解脫者,在其生存之知覺律則中,固已與‘神圣者’為一矣。”[4]306印度教宣揚苦行和瑜伽,追求精神解脫。人們不再把經過無數次生命輪回升入天國當作最終理想,而是希望修煉苦行使得靈魂脫離個體與宇宙精神相融合而獲得解脫,解脫成為最高理想。
在《摩訶婆羅多》中,黑天闡述了苦行之外的另一條解脫之路,黑天作為毗濕奴的化身在任何情況下都能與宇宙精神同一,一個人只要把思想集中于黑天,就可能把自己的靈魂與黑天合為一體并獲得解脫。這種精修冥想的方式遠比苦行和瑜伽禪修更有吸引力,因而,黑天在毗濕奴化身中最受崇拜。[2]67這里的黑天不僅是除暴安良的英雄,而且成為精神的導師,幫助人渡過精神的難關,所以,對黑天的崇拜具有更深的宗教含義,印度教發展至此已經表現出成熟宗教的特征。其實,神話中黑天曾說服牧人不要祭祀因陀羅,因為因陀羅是個常被魔鬼打敗的低等的神,這里有著鮮明的教派意義。《薄伽梵歌》后來成為印度教的重要經典,它宣揚對黑天(薄伽梵)的崇拜,黑天自己成了創始者和毀滅者,承擔了更多的宗教功能。所以,雖然黑天童年和青年的神話受到了古希臘神話的影響,但是他還是一個典型的印度教宗派崇拜大神,他童年的神奇功績增強了他神秘的神性,青年時代與牧女的愛情故事使他更有親和力,獲得了更多人的崇拜。他一旦結婚以后,就馬上變成了一個印度式的好丈夫。這些神話因素都促使黑天成為一個受人喜愛的宗派大神。
毗濕奴的另一個化身是佛陀,他出現于現世(迦梨尤伽)開始之際,體現了使佛教從屬于印度教體系的企圖。毗濕奴的佛陀化身并不是佛教徒心中的佛陀,他為惡德狡辯,他宣傳的觀念引導印度教眾神的對手脫離正道而變得軟弱無力,最終被消滅或者轉變信仰。這個神話反映了印度教和佛教之間的高低之爭,印度教通過這種方式把佛教邊緣化了。這從另一個側面說明,毗濕奴此段神話傳說產生的時代比較晚,早期婆羅門教時期佛教還未產生,自然不可能有毗濕奴化身為佛陀之說,它一定形成于佛教具有一定的影響之后,才可能借化身的方式消解佛教的影響。
第十個化身卡爾吉(又譯為伽爾吉,有的神話中把毗濕奴騎的白馬也叫做伽爾吉)是一個宗教的拯救者。在神話中他尚未降臨,但是這個摩訶尤伽充滿邪惡與墮落,行將消亡,所以,毗濕奴作為救世者將在墮落的現世之末騎著白馬降臨,消滅邪惡,準備在下一個摩訶尤伽中重新創造,恢復美德。這個化身具有更濃厚的宗教性,是宗教的拯救者。但這個化身的神話內容不多,僅僅是個寓意,體現了對未來的希望。
綜上所述,從毗濕奴十個化身的神話故事中可以發現,毗濕奴的神格中兼具部落英雄神、保護神和社會神祇、宗教神祇的特征,他的演變記錄了印度奴隸社會封建化的歷程,同時,也記錄了印度列國時代宗教的發生和演變,體現出印度文化的包容性。
如果說吠陀大神因陀羅具有較多早期自然宗教的特征,那么毗濕奴身上體現了從早期宗教向人文宗教過渡的特征。一方面他有早期宗教中神靈的超強力量,另一方面他又解釋或反映了一些新的宗教或教派的產生,在印度教中,這些宗教或教派的主神都成了毗濕奴的化身。從這一時期宗教的演變中可以看到印度文化的極強的包容性。列國時期印度南部興起了許多反對婆羅門教的思想和宗教派別:“沙門”思潮,順世論、佛教和耆那教都是這一時代創立的,佛教和耆那教都從古老的吠陀文獻中汲取營養,繼承了其中部分思想又加以改造。而后來的印度教卻以毗濕奴化身的方式把他們視為自己的一部分,自然地接納了它們又確立了自己的中心地位。雖然后來在伊斯蘭教進入印度之后,印度開始了長期的教派之爭,但是“這個時期是次大陸上多種宗教和睦并存的黃金時期,是不同宗教教派和平共處的典范”[5]292。
在婆羅門教的神話中,“煽動宗教糾紛的統治者和大臣則被扔進一條充滿最可怕的腌臜之物的河中,在那里他們被煮熟后喂水中的動物。”[2]46這個神話典型反映了古印度先民的宗教寬容精神。這個時期的宗教狀況體現了印度文化強大的包容性,而毗濕奴化身的神話就是印度民族精神包容性的典型體現。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印度成為印度教、佛教、耆那教和錫克教的起源地,以及印度教、佛教和伊斯蘭教都在印度創造了輝煌燦爛的宗教文化的原因了。多種宗教在印度的長期共存和印度人民對宗教的虔誠信仰,形成了印度文化濃郁的宗教性。宗教生活和宗教文化成為人們精神生活的中心。
佛教在發展中也吸收了毗濕奴這一形象,稱之為那羅延天,是力大無比的力士,有金剛不壞之身,曾經殺死偷喝甘露的修羅王,保留了他作為太陽神系大神的特點,具有很強的法力。當然,作為力士的那羅延天和世界的保護者毗濕奴的地位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從那羅延天的形象可以看到,佛教對毗濕奴的神性的改變:一是在弱化、降低他的地位;二是較多地尊重了他原來的特征,把新的故事納入這個特征之中,使新的佛教故事具有更強的可信性。印度教的形成晚于佛教,如前所述,毗濕奴是在婆羅門教向印度教過渡的過程中完成升格的,所以還存在另一種可能,佛教中關于那羅延天的神話產生時,毗濕奴作為三大神中的保護神的地位還沒有確立。那么,佛教也發現了毗濕奴的神性中強大的一面,并遵循他原來的太陽神系的特征演變為力士。當然,不排除佛教在發展中和后來形成的印度教相互影響的可能性。這個問題涉及到佛教問題較多,筆者的研究僅限于印度神話的視角,對佛教中那羅延天的故事產生的時間沒有專門研究,所以只能提出這個問題,留待方家指正。
[1]郭良鋆.印度文學研究集刊第四輯·印度教三大主神的形成[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
[2][英]韋羅尼卡·艾恩斯.東方文化集成·印度神話[M].孫士海,王鏞,譯.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2001.
[3]季羨林.東方文學史:上冊[M].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
[4][印度]室利·阿羅頻多.薄伽梵歌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5]姜景奎.印度文學研究集刊第五輯·簡論印度教派問題[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