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東
( 吉首大學 音樂舞蹈學院,湖南 吉首 416000 )
從巴人“大武銅戚”探尋巴人族源
陳 東
( 吉首大學 音樂舞蹈學院,湖南 吉首 416000 )
在湖北荊門出土的巴人“大武銅戚”,是巴人的兵器,也是巴人武舞的舞具。銅戚上的“蛙人”圖案,有著特定的文化意義。試圖從這里入手,對巴人的族源作一次探尋。
大武銅戚; 巴人族源
1960年在湖北荊門縣出土的一件“大武銅戚”,被認為是春秋戰國時期巴人的遺物,因為同時出土的還有同其他地區一樣的巴式柳葉形青銅短劍。銅戚上“大武□兵”的字樣,使人聯想到史籍上所記載的巴人參與周武王伐紂的歷史,于是引起了不少學者的關注,考古學家俞偉超先生就此作了專門的論證。
一
關于周武王伐紂的牧野之戰,在各類古籍上都有記載,此不贅述。對于巴人是否參與了這場戰役,至今尚有爭論。因為除晉人常璩在其所著的《華陽國志》中提到巴人參與了武王伐紂并且說“巴師勇銳,歌舞以凌殷人”之外,在其他典籍上均未看到巴人參戰的消息。所以有的學者認為巴人在濮人中,或巴人在彭人中,或巴人在髳人中。總之,想在《牧誓》中點到的“庸、蜀、羌、髳、彭、濮、微、盧”這八個方國部落的隊伍中尋找巴人的身影。實際上這種牽強附會的粘連沒有必要。按照這八個部落當時的地望,大概都不出漢水流域,而巴方部落就在這地域之中,巴人不參戰顯然是不可能的,況且巴人與商人早就有宿怨和世仇。因在商武丁王時期,巴人就與商人發生了戰爭,武丁王的元配夫人婦好幾次領兵征伐巴人,商代甲骨卜辭中記有此事。這說明巴人與商人常處于敵對關系。周武王伐紂,聯合天下諸侯和漢水流域八大部落聯盟,生棲在這一地域并且已有一百多年與商人對抗戰爭經驗的巴民族沒有參戰,這在客觀歷史環境下或在主觀情緒上都很難說得過去。
周人滅商成功,很輕松地取得天下,大喜之余,便也要仿照前人的慣例好好慶賀一番。周武王于是委托其弟周公旦編創一套在開國慶典上表演的武舞,用于歌頌自己攬坐江山的豐功偉績。巴人在牧野之戰前后的那種“前歌后舞”的頗有殺伐之威、令殷人喪膽的戰陣武舞,顯然會給周武王和周公旦留下深刻的印象,周公旦將巴人的武舞移植為慶典用的舞蹈也是理所當然的。武舞的舞具當然也是兵器,無非盾牌與戈、劍、斧之類的東西,所謂干戚之物。干,即盾;戚,則為鉞,一種類似于斧的兵器。一手執干(盾牌);一手執戚(斧),以歌踏節而舞,國家慶典以八八六十四人成方陣隊形變化表演,這便是西周王朝建立后創編的舞蹈,史稱大武舞。手中的戚,應多是銅制的,也有玉制的。手中的盾牌則是木制的。《周禮·春官·序官》記載說:“干舞者,所執為楯也。”郭璞注“干舞”時也說:“執楯武舞也。”楯,與盾同音,是指用堅實的木板作成的木盾牌,也就是板楯,然而從歷史的印象看,似乎拿著板楯作戰的多是指巴人,他們在一千年以后被秦漢時期的漢人稱為板楯蠻。如此看來,巴人執板楯而戰和執板楯而舞,在商周之交就已通行。如果按其發生的時間推測,則學會用堅硬的木板作盾牌,恐怕應至少在商代晚期就已出現了。聯想到1974年以后在陜西寶雞市南邊的茹家莊、竹園溝等地挖掘的西周早期弓魚 國墓葬中出土的 25塊板楯和十多件柳葉形巴式劍,這種推測應該是成立的。
進行以上論述,是為了說明兩點:一是巴人參與了周武王伐紂的牧野之戰,并且參加了周人依據他們的武舞而編制的大武舞;二是參加這場戰爭和大武舞表演的就是手執板楯的巴人。
到此,我不必再去關注那段刀光劍影的歷史,而是把眼光投向荊門出土的這件“大武銅戚”上的那個“蛙人”形圖案(見圖 1)。這個圖案鑄刻在巴人的兵器和舞具上,顯然是有特定意義的。人如蛙形而舞,兩手操蛇狀之物,頭上為卷羊角形線條,雙足分踏太陽和月亮,這不得不使人感到神秘而引發深深的思考。

圖1 荊門“大武銅戚”上的“蛙人”形圖案
翻開中國古文化史,不難發現在原始社會圖騰崇拜階段,“蛙”被作為一種動物圖騰,主要表現在中國史前社會的西北文化區。蛙紋在黃河中上游廣大地區的彩陶裝飾藝術中較為常見,且形象豐富多樣。從其出現到消失,延續了從半坡類型到廟底溝、到馬家窯、到半山、到馬廠、到齊家文化的漫長的歷史跨度。最早的蛙紋見于山西臨潼姜家寨半坡期的陶盆里面,但不畫在中央而畫在一旁,其畫法顯示出寫實性。到廟底溝期,蛙紋一般畫在盆的外壁,樣子也還接近于寫實。馬家窯期彩陶上的蛙紋,已經脫離了寫實風格愈來愈程式化和圖案化了。……到馬廠類型彩陶上的蛙紋,就已逐漸走向幾何形化了(見圖 2)[1]。特別是在馬家窯文化的馬廠期,蛙紋幾乎成了彩陶的母題紋飾。馬家窯文化遺址是瑞典地質學家兼考古學家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于1923年在甘肅臨洮縣的馬家窯村發現的,故定名為馬家窯文化,分為石嶺下期(距今5800年~5100年)、馬家窯期(距今5200年~4300年)、半山期(距今4600年~4200年)、馬廠期(距今4300年~4000年)四個承傳階段,分布于涇、渭上游及湟水、洮河、清水河、莊浪河與白龍江流域,密集度最大的在甘肅中東部地區。

圖2 馬廠類型彩陶上的蛙紋逐漸走向幾何形化
圖騰,在原始社會往往被作為氏族的標志、共同的信仰和精神象征,并具有關于本氏族或部落集團的肇始神化,因此在日常生活和藝術活動中,這種圖騰徽號往往被描繪或雕刻在用具上,用于區別于其他氏族的識別,也昭示本氏族的歷史,從而在本氏族或部落集團中代代相傳。蛙,被作為一種彩陶紋飾,除了裝飾的作用外,恐怕還是一個族群或某一個共同體的文化標志并世世代代受到尊崇。
至今在甘肅隴東地區的民間剪紙中仍流行和時興“蛙人”圖案(見圖3),比照荊門“大武銅戚”上的“蛙人”圖案,二者竟是如此的相似。幾千年前的“蛙”圖騰承傳為如今的民俗藝術,這只能說明自古不變的文化認同和情感的一致。這樣一來,新石器時期晚期馬家窯文化彩陶上的蛙紋與戰國時期巴人“大武銅戚”上的蛙人和當今隴東地區民間剪紙的蛙人三處同類圖形之間,似乎貫穿著一根無形的歷史脈絡,從古今兩個時點說明巴人應起源于甘肅隴東一帶,即漢水上游和嘉陵江上游地域,那里才是巴人的故鄉。這與很多學者的研究結論恰好吻合,也與史籍記載和考古等發現恰相印證。

圖3 至今在甘肅隴東地區的民間剪紙中流行和時興的“蛙人”圖案
二
《山海經·海內經》云:“西南有巴國。大皞生咸鳥,咸鳥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為巴人。”《世本》也云:“巴氏,巴子國,子孫以國為氏。”這里太皞并非東夷族首領那個太皞,而是指伏羲氏。把伏羲和太皞混為一人,是漢代人所為,也或許是伏羲部落與東夷太皞部落統一后尊伏羲也為太皞了。關于伏羲的出生地,歷史上記載有甘肅成紀說、川東閬中說和陜西藍田說等多處;然結合考古發現,伏羲出生于甘肅隴東地區可能性最大。甘肅秦安大地灣遺址的發現,為伏羲部落的存在找到了考古學證據。甘肅中東部十分密集的新石器文化遺址說明那里是華夏文明的重要發祥地。伏羲時代為原始漁獵時代,其晚期應有原始農牧業發生,與神農時代早期應有疊合,大地灣遺址出土距今7800年前的農作物黍和油菜籽碳粒就說明了這一點。所以,伏羲時代的時限應大約在距今65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的早期。巴人氏族從伏羲部落中分離出來,當在伏羲時代的晚期,也即距今6000年~7000年之間。那時已是原始農牧業趨于發展、人類開始定居繁衍的時期,生產的發展和人口的增長為巴氏族從其原母族中分離與形成創造了條件。從環境考古的結論來看,在距今8000年~5000年之間,也正是甘肅渭河流域氣候的適宜期。這一時期在甘肅六盤山西沿的葫蘆河流域孕育了發達的古文化系列:大地灣一期、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常山下層文化、齊家文化、寺洼文化和春秋戰國秦文化等[2],居于葫蘆河流域的人們,隨著經濟與人口的增長,逐步形成新的不同的氏族是必然的。這些新的氏族不斷擴大又分化出一些另外的氏族,一些有血緣關系的氏族再組成部落,部落與部落之間通過聯姻或經濟文化的聯系又組成部落聯盟,形成較大的部落集團,最后因同地域、同語言、同文化心理、同風俗習慣的形成而發展融合成一個民族,這種發展與融合經歷過無數的歷史風雨包括戰爭、遷徙、交流等復雜過程才完成的。
甘肅在上古時期的原住民族是氐人和羌人。羌人原居甘青高原,以牧羊為生,后東遷至甘肅境內的各河谷地帶,由游牧而改作農耕,羌語謂“農耕”為戎,故稱之為羌戎。因是從西邊遷來,故又稱之西戎。氐人則是以甘肅東南部為活動中心的土著民族。氐人、羌人為藏緬語族的先民。如前所述,后來很多新的氏族就是從這些先民中分化出來,再因為之后的環境變化而向外遷徙。大地灣遺址考古發現人們在此生活了3000年(距今8000年~5000年)而后消失,說明屬于伏羲氐羌部落的一些氏族部落在距今5000年前后已徙往外地。同樣,原生棲于葫蘆河流域的各個氏族也紛紛外遷。如今定居于西南地域的多個少數民族都世代相傳著洪水齊天、葫蘆救兄妹以及伏羲女媧繁衍人類的傳說,是否與他們的先人來自葫蘆河流域和伏羲女媧的故鄉有關?
巴人氏族出自伏羲部落,這已有文獻記載,但更重要的依據應是語言承襲關系和考古發現的佐證以及風俗習慣的傳承情況。關于語言,早在上世紀50年代,我國的民族語言學家就認定巴人是土家族的先民,土家族語言屬藏緬語族,但屬何語支尚未確定。2003年,中南民族大學何天貞教授經過二十多年對多個屬于藏緬語族的民族(包括現今川西的羌民族)的語言進行對比研究,最終認定土家語屬古代羌語支,是從古代羌語中分離最早、簡化最快的一種語言。[3]湖南吉首大學土家語言學家葉德書教授對土家語和現今羌語進行對比,發現土家語與北部麻窩羌語差別較大,而與南部桃坪羌語在聲母語音上有較多的相同之處。從古代土家語到現代土家語也恰是從繁到簡的變化過程。
從圖騰崇拜代代相傳的因素上看,巴人“大武銅戚”上的蛙人與如今隴東地區民間剪紙上的蛙人是如此的相似或近乎相同,不能不說是考古發現與
民俗文化上的一大聯系。可以這樣說,原居于甘肅中東部的巴人的先民在母系氏族社會時期對“蛙”的崇拜經代代相傳到商周青銅時代,便將這種“蛙圖騰”鑄刻在了自己的青銅兵器(鉞)也即大武舞具(戚)上,從而也永遠刻在了巴人這個族群人們的心靈上,他們視之為神靈。頭上圓狀形線條可理解為天上的云朵,也或許是對先民羌人羊圖騰之卷羊角的記憶(見圖 4),兩手所執蛇狀物應是舞飾,因西北民族自古就有“兩手執牛尾”而舞的傳統。“蛙人”踏日踩月,可能反映的是古人“朝拜日之始生、夕拜月”的習俗。古人的“出日”之祭、夕月之祭用歌舞,跳“出日”之舞、夕月之舞。[4]這個蛙形的神人或人神,就是巴人心目中的保護神。人如蛙形而舞,應是具有巫術意義的,為了保護巴人取得戰爭的勝利,取得風調雨順的豐收,取得人口的大量繁衍。在那生育率低下、生活條件惡劣的時代,只要有了人,這個民族就有了生存與發展的希望。

圖4 “蛙圖騰”頭上的圓狀形線條
作為武舞的舞具,巴人的銅戚和板楯應是同時使用的。前面提到巴人協助周武王伐紂取得勝利,后又將自己的武舞移植為西周王朝慶祝開國大典上乃至之后國祀上的《大武舞》。《禮記·明堂位》:“清歌《清廟》下管象,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孔疏》:“執赤盾玉斧而舞武王伐紂之樂也。”這個“赤盾”,就是涂上紅色色彩的板楯。紅色,“一般說來,用以象征鮮血,因而象征生命,尤其是死者的生命。”戰爭對于人本就是血與火的洗禮和生與死的考驗。將板楯染成紅色,那正是敢于赴湯蹈火、置生死于度外的精神和勇氣的表現。紅色,在古代又是一種宗教色彩。執紅色的板楯而舞,也正是被賦予了巴人所獨有的帶有宗教性的“符號象征的觀念含義”。那就是珍惜生命,但為了勝利又不怕死亡。
三
商周相交之際,巴人活動中心應在大巴山脈和東西漢水之間,也就是古代“巴中”之地。[5]《蜀典》卷一上所說的“巴中板楯”就是指的這一帶的巴人部族。《山海經》上說:“嶓冢倒漾,東流為漢。”傳說是大禹鑿山把西漢水引入漢江的。西漢水,古代稱漾水,后由于地殼變化,才改道向南流入嘉陵江。巴人就在這一地域(包括漢中盆地和安康盆地)與商人爭鋒了一百多年,并最終完成了自己的壯舉,高高舉起那富有神性的銅戚和張揚血性的板楯,以“歌舞以凌”的大無畏氣慨走上了與群雄搏殺的戰爭舞臺,在中國民族史上寫下了可歌可泣的篇章。
[1] 李學勤等.中國古代文明起源[M].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07,(4):205.
[2] 周昆叔.環境考古[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3):167.
[3] 何天貞.土家語的支屬問題[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03,(1).
[4] 張碧波,張軍.中華文明探源[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2):32.
[5] 董其祥.巴史新考[M].重慶:重慶出版社,1983,(6):42.
An Exploration of the Race Root of Ba People According to Their“Da-wu Copper-axe”
CHEN Dong
( College of Music and Dance, Jishou University, Jishou, Hunan 416000, China )
“Da-wu Copper-axe” dug up in Jing-men, Hu Bei Province is a kind of weapon of Ba people, also their dance tool. The frog-like man pattern on it has a special cultural significance. This paper aims at an exploration of the race root of Ba people in accordance with the copper-axe.
copper-axe;exploration;race-root of Ba people
(責任編輯 朱存紅)
K28 < class="emphasis_bold">文獻標識碼:A
A
1673-9639 (2011) 02-0105-04
2010-12-27
湖南省教育廳、財政廳科研項目“同宗音樂地域性差異研究——基于湖南湘西、湖北鄂西兩地土家族民歌研究”(08C694)
陳東(1975-),男,土家族,湖南永順人,吉首大學音樂舞蹈學院副教授,碩士,主要從事土家族音樂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