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 幽人沐歌
鳳凰古鎮洗塵心
陜西 幽人沐歌

當落花漸濃遠離了春色,城市早晨第一縷曙光,便如火焰的信使,攀爬上窗沿,點燃紫色窗簾,捎來炎夏的訊息。樓下馬路上開始喧鬧,各種聲音交煩錯雜飄進窗口,在暗夜短暫沉寂的城市,按捺不住一夜沉默,迫不及待沸騰起來。
每一個這樣的早晨,我慵懶地躺在床上,想象街上那些營生的人群,和疾馳的車輛,以梭的姿勢,互為經緯,織造城市特有的畫面。畫面里,汽車尾氣快速驅趕一夜清新;化工廠的煙囪冒著滾滾濃煙,遮蔽云雀俏麗身影;棟棟高樓一夜間,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阻擋眼睛眺望遠方的權利。高樓、街頭、車流,成為畫面的主題。人們在畫里,擁擠在街頭巷尾,各個角落,從早到晚,為生計奔命,將精力投入一種錯誤的選擇,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周而復始,將自身置放在為錢奔忙的狀態。城市在人類揮汗如雨的勞作中壯大起來,以電子游戲中那條貪吃蛇地蠕動,一點點吃掉周圍的綠野、村莊,又像一只被注射了膨大劑的異果,一刻也不停息地向空中膨脹著欲望。
城市在發展,城市在日新月異地發展。
發展中,城市積累了大量財富,人們物質生活一天天豐裕。住好房,著華衣,吃盛宴,開豪車,出入高檔娛樂場所,幾乎成為每一個城市人的奮斗目標。馬路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大街上高樓林立,燈紅酒綠。隨掙的錢越來越多,人們卻發現,錢越來越不值錢,物品在一天天豐富,物價也在一天天飛漲。那些沒車沒房的人,還在通往車和房的道路上苦行。那些有車有房的人,卻并不以此為滿足,人心像一個無法填逾的鴻溝,得不到知足的快樂。街頭小商小販在為蠅頭小利,大費口舌,互不相讓;那些腰纏萬貫富甲一方的巨商,也在為生意場上的輸贏,不辭辛勞,四處奔波。城市的生活節奏因此越來越快,有錢也好,無錢也罷,憑你落魄、富貴、權勢、還是墮落,很多人在這高發展,高節奏的城市里,已經難以感到快樂,有的只是無盡的疲憊,勞心勞神。
然而,城市并不以你的不快樂,而停止發展壯大的腳步。
這是一個物質豐富,精神匱乏的時代。當有人終于想放松心情悠閑散步時,卻驚訝發現,天空不再是記憶中的蔚藍,灰蒙蒙的天空里,已經找不到白云的倩影;河水不再有曾經的清亮,那污濁流動的液體,再也倒映不出姑娘美麗的臉龐;就連夜晚的星空都不再是幼時那樣夢幻,令人充滿遐思;氣溫在逐年升高,很多城市發出高溫警報,人們在炙熱中苦苦煎熬。當漸漸融入城市的繁華,我們正一步步遠離自然的純真。
于是,人們開始在自己拼命營建的貌似文明的城市里,尋找記憶中殘存的美麗,尋找快樂,尋找心靈的自由,尋找心靈的歸屬。然而快樂與城市的文明成反比,越是尋找,越難以找到。我們一次次發現,在這自由繁華的天地間,自己像一只受傷的困獸,在鋼筋水泥架起的牢籠里,毫無自由可言,我們的心無比貧瘠,無比空虛,被一根無形的鐵鏈勒緊窒息。我們已經蛻變成城市的奴隸,被眼花繚亂的欲望所奴役,在城市的灼熱里,如同一只只熱鍋上的螞蟻,茍延殘喘。
很多人迷戀上旅游,想短暫逃脫城市地束縛,在遠離鋼筋水泥的大自然中,尋覓片刻自由翱翔的空間,因此,各地空前掀起旅游熱。然而無論走到哪,看到都是攢動的人頭,感受更多則是擁擠的車輛。而那些風景,也不再屬于我們,它們將更多的屬于旅游公司,它們將更多的以“景區”的身份存在。我們,到哪才可以真正找到,那一方得以讓身心休憩的綠地?
有一部名叫《海上鋼琴師》的電影,男主角一九零零從小生活在船上,從來沒有登過陸,影片即將結束之時,他說了一段話“城市那么大,看不到盡頭,盡頭在哪里?可以給我看看盡頭嗎?當我跳上跳板……我停下來,不是因為所見,是因為所不見,是因為看不見的東西。綿延不絕的城市什么都有,除了盡頭……就拿鋼琴來說,鍵盤有始有終,有八十八個鍵,并不是無限的,音樂是無限的,有限的鍵盤上奏出無限的音樂……而城市有無數琴鍵,無窮無盡,鍵盤無限大,無限大的鍵盤怎奏的出音樂?這不是給凡人奏的,而是給上帝奏的……僅是街道都好幾千條,上了岸何去何從?怎么選擇屬于你自己的一個女人,住一間屋,買一塊地,望一個景,同樣一種死法?太多選擇,太復雜的判斷,無所適從,漫無止境,你不怕精神崩潰?那樣的日子怎么過?……世界千變萬化,而船每次只能載客兩千,既載人,也載夢想,這里也有欲望,但范圍不超出船頭和船尾……陸地?陸地是艘太大的船,是位太美的女人,是條太長的航程,是瓶太濃的香水,是篇無從彈奏的樂章,我沒辦法舍棄這艘船,我寧可舍棄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在一個找不到盡頭的世界生活?!?/p>
這位鋼琴師拒絕上岸,最后在壯烈的爆炸中和他的船一起去了天堂,在那里彈奏他摯愛的音樂。我想這不能簡單理解為男主角在船上生活習慣了,對陌生環境的懼怕,沒有登陸生活的勇氣,也不僅只是單純的戀鄉情結。那是一種生存信仰,是人類用另一只眼,冷靜地看我們親手創造的城市。大千世界的眾生百態,有太多世俗名利、人情冷暖、悲歡離合,人們在無限演繹、無窮追逐、無量擴大,可是到頭來,誰也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這是城市的荒漠,它使我們遠離心靈的圣地,像流浪的旅人,找不到綠洲,找不到一汪清泉,得以讓困倦的肉體,和蒙積世俗塵垢的心靈得到一次徹底痛快地沐浴。
我在這樣的早晨起來,攏起蓬亂長發,擰開水龍頭,那水充盈著無數細小白沫,似一股白湯沖入臉盆,我在這白湯里清洗完臉頰,然后接一壺水燒開,沖一杯在超市買來的蜜,那蜜泛著清水的光澤,在水杯里和那放置溫熱的開水,融成一種新的液體,帶著某種香精的氣息進入我的喉管,滑入腸胃。我坐在桌前,打開電腦,開始翻看股票。我的生活如一部簡單機器,每天重復一種無聊得動作。偶爾我會走到街上,頓時,悶熱像瘋狂情人,緊緊擁抱我,使我無法呼吸。街兩邊的梧桐大病初愈得樣子,毫無朝氣,天色灰藍,空氣凝滯著焦灼,大地是一個預備燃燒的火爐,隨時準備燃起熊熊大火。人們在這火爐之上,像待烤的羔羊,毫無選擇的狼狽,熬紅的雙眼閃現倦怠與無奈。
偶爾幾場雨,在水泥路面上匯流成河,席卷著城市的垃圾,在大街小巷奔流,雨無法滲進被驕陽曝曬的大地,無法滋養城市立足腳下的根基。雨過,很快的,濕潤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再也找不到那些清涼,也嗅不到泥土的氣息,看不到草尖上的滾動,覓不著半空中的虹影,感覺不到大地沐浴后的舒暢。我是不喜歡這個城市的,心情如不忍去看的天空,無法清爽起來。這北方的小城,沒有蒼翠青山,沒有茂密森林,更沒有溪水潺潺,深澗鳥鳴。我厭倦了遠離大自然的城市生活,城市在我看來,永遠都僵硬而缺乏生動,沒有我朝思暮想的藍天、白云、和金色陽光。如果有人說這個城市的陽光是金色的,那他一定是臆造。也許我有些偏頗,可城市的天,實在沒有那種爽晴的明凈,沒有那種透明如水的感覺,讓人覺得即使火熱,也心情愉快。就像節奏明快的圓舞曲,那快只是給人無盡的享受。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躲避炎熱,躲避塵事。朋友打來電話,約我去跳舞,我知道,在這身心都被役使的城市,有幾人能從內心迸發一絲充滿童真的愉快?在這遠離湖光山色,遠離野花爛漫的水泥殼子里,我們除了跳舞還能找到什么樂趣?然而,我對舞場深惡痛絕,那霓虹隱隱,燈光漫漫下的笑臉,怎么看,都無比虛假。那震耳欲聾,歡歌繞梁下的快樂,怎么想,都無比脆弱。而對于這個廣漠的世界來說,兩個女人相擁而舞,又顯得多么可悲與滑稽。我受夠了那種氛圍中偽裝出的快樂,在那里,我的神經受到有如刑罰般的苦難。于是,我拒絕朋友邀請,直到拒絕接聽她的電話。
這樣的生活里,我如一條美麗紅魚,被困在透明的玻璃魚缸里,外面喧囂的世界似乎觸手可及,我卻和他們做著永遠的別離,安靜地透過水的冰涼遠遠觀望,熱鬧是他們的,而我什么也沒有。至于魚缸是否華麗?對我沒有多大意義。我只有在屬于我的這片水域中,做最大限度地游動,盡量劃出完美的弧線,這樣才不至于憂傷致死。
我的生活永遠如此單調,我知道,這對我來說并不有益,可我沉迷期間。至少,我的心是自由的,如展翅的鷹在云之上、天之外飛翔。
于是,我和一部分人一樣,想到逃離,逃離這種可怕境地。我日夜追思記憶中的故鄉,想起往事總是讓人悵然的心痛??晌疫€是一而再思念那一汪碧水,那一抹藍天,那一片白云,那一方綠草,那一縷炊煙。想那挺挺的白楊林子,想那金的、藍的、白的小花,想他們是不是還燦爛著我幼時的夢,散發著我曾迷戀過的幽香。想那些榆錢飄飛的時候,還有那些雪花沉醉,萬物蕭然的日子。我甚至想起,我在樹叢里用草葉和樹枝搭起的那個草棚,我窩在草棚里,探出腦袋,呆望那羊群一樣的云朵在藍天上放牧。可是往事漸遠,相對蝸居在堅硬水泥殼子里的我,那遠去的記憶更像流浪的親人,背我而去,我在這狹小的空間里,望眼欲穿,盼望它的回歸。在每一個輪回的黑夜,夢里無數次尋找回家的路,那些路已經被現代文明的荒草掩埋,我看見自己如一個棄兒,在荒野灰頭土臉跋涉,身體困乏,心靈焦渴,卻始終找不到最初的方向,找不到記憶里故鄉的模樣。
而我力所能及的只有躲在房間,盡量使靈魂得以安靜,在焦灼的城市擷取一份清涼,留守一份寧靜。窗外悶熱,知了不知疲倦唱著高歌。我的心在枯燥中虔誠祈禱,會在某個不可預約的夜晚,在夢中,讓清風,讓明月,攜著我去穿過那些幽幽的林子,穿過那些沙沙作響的野草,穿過那些被月光洗滌的、越發清亮的溪流……我張開我的翅膀,我的翅膀是清風,輕拂過那山巒,輕拂過那夜晚。
奔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