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喻艷和
我在一個下午放羊(外一篇)
河南 喻艷和

我把一群羊趕入夢境,已經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這時候一個不長胡子的小老頭,趕著一群羊,或是被一群羊集體牽著,漫無目的地在一片紫色的草地上。它們是在吃草,還是在散步?我不得而知。
聰明的朋友肯定知道,我就是那個小老頭。我的放羊的鞭子,很礙事地攥在手里。其實我早都想扔掉鞭子了,羊們不需要鞭子,它們很聽話。我無論想去哪里放羊,它們仿佛提前就知道了似的。它們從來不勞煩我舉起鞭子,以至我的鞭子只能白白地攥在手里。
看著這么多白羊,一只白過一只。它們跑散了,有的在近處的溪邊,有的在遠處的開滿大紫花的土丘上,一朵一朵的羊裝點著蔓延的草原。有的構成了近景,實實在在,一點一點地移動,是濃墨重彩。有的在很遠很遠的天際,慢慢的飄,不知不覺就快杳出了我的視線。它們是遠景,是虛無縹緲的白云,幾乎成了大草原的飛白。
這是一群我的羊,我從羊圈里趕出去的時候,仿佛我把自己也趕出了羊圈。沒有人明白,我在Z城生活一輩子所濡染的狹隘;那是一種心靈的固執和孤獨,一直在一個點打轉的無助和無聊。然而我終于在某一個時刻,趕著這么多心有靈犀的羊群,從一條陰森狹長的甬道,吆喝著走進一個自由澄明的夢境了。
我很喜歡這些羊群,尤其喜歡那些長著長長胡子的公山羊。它們總是很不老實,總是翹著獨具特色的一撮胡子,眼望著遠處的藍天,出神、發呆,或許是思考。它們有時還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追趕飄走的云彩。結果我費了好大的精力,才把它們找回來。事實上我的這些羊群,即使我不去找它們,它們也會回來的。它們只是太喜歡那些走在頭頂的云彩,就一直吃著草,向高處走去,以為走上某一個坡頂,一塊云彩就能掉在它們的頭上了。
我以為這些翹胡子的家伙,都是羊群里的哲學家。它們的漂亮的小胡子,就是它們一生炫耀的著作。這些胡子梳理過多少夢幻,多少精美絕倫的時光?我不得而知。但它們長長的掛在下巴上,緊緊地挨著大地,一個枯萎或返盛,它都能準確地感知大地上即將到來的秘密。
我越來越喜歡這些溫馴而古怪的家伙了。這些“哲學家”們并不和我嬉鬧,而是遠遠地躲著我,仿佛我會影響它們開始一個完整的思考。我很識趣,我只和這些沒有長胡子的羊們玩耍。尤其是那些小羊,一個一個嬌小玲瓏。它們很快就吃飽了,就開始了胡亂撒野,像一個還不懂事的孩子。有時候我會把它們抱起來,感覺它們毛茸茸的細長的毛發,給我帶來的異樣的感覺,或許是一種溫暖,或許是一種信任。有時候它們還用澀澀的小舌頭,舔我裹滿歲月的臉。它們并不懂得歲月的苦澀,以為那只是一枚苦果。它們不像那些長滿胡子的老山羊,仿佛懂得了生活,一個個散步在熱鬧的邊緣。
我看到那些長了胡子的老山羊,我就像看到了自己。我趟著羊群隨便地走,我被自己設計的羊群,陷進了孤獨。我仿佛不能走出羊群,到哪里它們都是低著頭吃草。我不吃草,我不必緊挨著地面來感知一個未知的秘密。但是我喜歡它們的胡子,哦,已經不是胡子了,而是一把就能抓完的秘密。
當我捋一捋自己的胡須,我這才感覺,我是一個沒有胡子的老頭。這讓我更加羨慕有一把山羊的胡子,很漂亮很漂亮的那一種。它長長的掛在下巴上,一不小心,就結出很多哲學的果子。從此,我就是那個長了山羊胡子的老頭,整天在Z城里轉悠。
一個又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村莊不見了,但它們都會出現在我的夢境之中。它們在一個看不見的隱秘拐角,凝固成一個點,在我的地圖上時隱時現。盡管它們已經遺失在通向未來的道路上,但我不用去尋找它們。它們藏匿在一個空曠的原野里,或者一個一個在孤獨的山腳下,守護著我留下的腳印和過路的風。
一個又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村莊,會自動地出現在我的眸子里。有時候它們仿佛在與我捉迷藏,只是藏匿得太隱蔽了,一會兒半會兒我不能夠找到它們。我以為只要我用心地去尋找,不停地去尋找,總有一天我會找到它們的。它們會排著整齊的隊伍,向我招著手,會不斷地從我的夢境之中走出來。
一個村莊我住過的村莊,我把我所有的時光都交付給了它。我在不停地長大,它在不停地遺落。一個珍藏了很多寶藏的村莊,好像在不斷地穿起各種各樣的外衣,在一點一點挨進時間的深淵。我知道,它載運的我的歡聲笑語,也不能幸免消失于茫茫夜色的命運。
我看見我的村莊,以殘忍的速度,在白色的夜幕里頃刻不見了。它是在我轉身,準備出發的那一瞬間,竟然杳無蹤跡。我猜想,它肯定覆蓋在大雪之下,覆蓋在我的還在睡眠的意識里。我要把它挖掘出來嗎?如果我像一個考古學家,一小鏟子一小鏟子,一毛刷子一毛刷子,清理所有的積雪和深不見底的腦膜,我想這將是傾我一生的事業。
這樣的一個村莊,我不能讓它出土。在我還沒有精密的保養設備以前,我寧愿讓它們埋藏在地下,埋藏在我的記憶里。我害怕一個村莊像古代的兵馬俑,一點一點地脫落,一點一點地氧化,一點一點地支離破碎。我不能讓我的善舉毀滅我的村莊,倘若有一點點的、一個小角角的損壞,都將是我夢境的脫落和損壞,都將是我心靈的失真和流逝。
在白茫茫的一片荒原上,我看不見了我的村莊。我踏出去的腳步,會在白茫茫的夜色里,頃刻不見。我不能回頭,因為我知道回家的路已經不復存在。它們去哪里了?它們被蜂擁而至的夜色,它們被現代化的積雪,它們被我浮躁的心靈,嚴嚴密密地覆蓋了。或許,它們已經被遙遠的山口刮過來的風,順路給捎走了。
我不再聽見村莊里狗叫,它們的聲音也被卷進了滄海桑田。它們都知道我是個出遠門的人,包括我自家的狗,包括它的蹄印和聲音,我也辨不清了。現在,在我的腦海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沒有。
我看見大雪還在下著,我的村莊越來越沉寂下去。最后,在這個荒原上,連一點曾經是一個熱鬧村莊的跡象都沒有。這時候,我以為我的村莊冬眠了,它們在厚厚的大雪下面,正在享受雪給它帶來的溫暖。盡管整個雪域荒原一派沉寂,我感覺它們的心還在跳動。
我終于像探險隊員一樣走進地下的村莊,竟然發現村莊里每家每戶,都有一條打通的雪道相連。即使每一個村莊之間,它們仍舊伸直了胳膊,相互挽著,無聲無息地睡眠在我夢境的深淵里。
我想把每一個村莊都拍攝下來,印刷在我永久的心版上。然而一只可愛的松鼠,突然竄進我的鏡頭。我想,一只靈性的松鼠會不會叫醒我的村莊?
插圖:趙江 編輯:奔海